那颗龋齿终于出现在她眼前,带着一缕血丝,当啷一声,掉在一只金属托盘里。看着这颗脱离了自己的牙齿,咬着一团纱布的她,心情在刹那间抑郁起来。“要吗?”牙医的声音仿佛无限遥远。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费力地表示出了她要。于是,拔掉的龋齿连同进入过她口腔的那些器械,被装进了一次性的盒子里。“这只盒子你带走,下次复诊时带上。”牙医突然变得有些冷漠了,恰如一个男人房事后惯常的那样不耐烦,也许是拔牙的过程让他回到了自己的职业角色中。他机械地叮嘱了她一些注意事项:不要做激烈的运动,勿高声谈笑,不要用舌头舐创口,两小时后方可进食,等等,总之,一切都需要暂时地改变,一切都乱了。她依旧躺在那张古怪的椅子里,发现自己已经被汗水浸透,身体像经历了一场肮脏的战争那样无力自拔,所有的洞穴都麻木并且凌乱。牙医还说了一些话,但她完全听不清楚了,耳朵里一片蜂鸣。她的脸色灰白,表情涣散,眼角的细纹在无影灯下浮现出来,似乎还在蛇游着蔓延,这令她的脸看起来仿佛正在不可逆转地龟裂。她可是真的并不年轻啦!牙医在内心感叹着。两人之间特殊的关系,使牙医忽略了眼前这个女病人的异样。
后来,她捧着那只一次性盒子离开了诊室。牙医追出来,塞给她一样东西。那样东西藏在一只装药片的袋子里,因此她很自然地将它当作了药片。她很疲惫,有些迟顿,连礼貌性的告别都没有,就迅速走出了医院。她是走得有些急了,仿佛要立刻摆脱什么。但是她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一阵快步后,她只得在医院门前蹲了下来。
此刻已经是黄昏了,天边有一团乌云遮住了夕阳。
她蹲在路边,头垂在怀里,觉得自己像一块被压缩在罐头里的肉。她知道自己的姿势很不雅观,平时她非常讨厌蹲姿,但现在她身心交瘁,心脏的压力迫使她放弃掉内心的好恶。她蹲在那里,很萎顿,很哀伤。稍微缓过些劲儿,她就顽固地站了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她觉得世界有一瞬间是颠倒着的。此刻她愣了一下,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因为她在窒息中又一次看到了前夫的背影。那个熟悉的背影和全世界一同倒立着,在她眼里旋转了一圈,才脚踏实地了,但是依然在左右晃动,世界宛如波涛荡漾的海面。
果然是前夫。她略感惊讶,今天实在是蹊跷,他们居然第二次不期而遇。正当她恍惚的时候,前夫恰好回头了,一眼就看到她。他们距离并不远,也就十来步的样子,但彼此的眼神却仿佛是无尽的眺望。很显然,前夫有些尴尬,他在犹豫,是不是该过来打个招呼。她却异常平静,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前夫胸前的那捧玫瑰上了,那一团很大的黄色,完全充斥在她的视觉里。她想,他就这样捧着这些花在街上乱转吗?他不是这样的人啊,以前鲜花是会令他害羞的,他是一个耻于把自己和华丽联系在一起的男人。她嘴里紧咬着的那团纱布,已经被唾液浸透了,药水的气味混合着血腥,辛辣无比,呛得她咳嗽起来。前夫终于走了过来,不过抢先到达的还是那捧黄玫瑰。他说:“很巧啊?”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告诉他自己刚刚拔了一颗牙齿,她有这样的愿望,甚至还很迫切。但是她欲言又止。
这时一个年轻女人从她身后冲了上来,几乎是蛮横地插在了他们之间。于是,前夫胸前的那捧花转移到了这个女人的怀里。她立刻就明白了眼前的局面,手捧鲜花的前夫,是在等这个女人。女人对前夫热烈地说着话,不经意地一回头,就让她感到了自卑。她觉得这个女人真年轻啊,完全还是个孩子,你看看,她还穿着那种有卡通图案的裤子!可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她却没来由地火了,隔着年轻女人,突然厉声向前夫吼道:“你还有一点责任心没有?你就是这样带儿子的吗?你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你也做得出……”她的情绪不可自控,麻木的口腔让她发出的每一个字都显得像石头一样浑浊有力,她觉得快要上不来气了,只能一边吼一边用力呼吸,结果,那团浸着血的纱布从嘴里飞了出来,居然飞过年轻女人的肩头,跌落在那捧玫瑰花里。年轻女人惊叫了一声,这令她无地自容,同时也加剧了她的冲动。她继续激烈地斥责:“你知道儿子的功课已经有多糟糕了吗?你现在应当呆在他身边,那才是你正确的地方!你不愿为他负责,为什么当初要抢走他?”前夫的脸憋出了紫色,他不能理解她此刻的态度,他从未见到过她如此暴怒的样子,即使在他们关系最恶劣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威风凛凛过。
手捧鲜花的女人吓坏了,试图拉着前夫离开,但刚一抬脚,就被她凶狠地阻挡住。她拦在他们面前,咄咄逼人地迫近年轻女人的脸,当她们近距离对视的一瞬间,她被年轻女人眼里那种不易觉察的轻蔑给激怒了——她轻蔑什么?她懂什么?一个穿着卡通图案裤子的小孩!她将自己所有的愤恨都归咎于这个年轻的女人。虽然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自己并没有任何权力,但是这又如何?即使对方真的无辜,此刻她也需要将自己的愤怒有所针对地倾泻出来。有那么一刻,她似乎平静了下来。其实她是在酝酿。她酝酿着的,是一口含着血的唾沫。她觉得自己的口腔里有一个源泉,那是她身体里的洞,所有的一切都从那里汩汩流出。当她觉得这口唾沫已足够充沛的时候,她对准年轻女人的脸吐了出去。但她没有勇气去看自己这口唾沫达到的效果。她在一瞬间吐空了自己,明白自己做了不可思议的野蛮的事情。她拔脚欲走,刚刚转身,却瘫软在地。她觉得自己的胸腔有种紧缩感,随即一种压榨性的疼痛贯穿了她的肺腑。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脏病突发了。虽然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诊断出了这种疾病,但从来都没有发作过,疾病始终只是张着隐形的翅膀威胁和恐吓着她,让她活在阴影里,时隔多年,今天,它终于降临了。她甚至有种千回百转的感慨,禁不住泪流满面。
她发现自己的四周迅速聚拢了一群人。最早贴近她的,是一个老年男人,年纪很大,几乎可以做她的父亲了,还穿着那种竖格条纹的病号服,看来是医院的病人。老头将她的身体搬成侧卧的姿势,用自己的腿担在她的脖子上,以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哄亮嗓门大声对围观的人宣布:“我要给她急救。”然后,居然伸手去松她的腰带。她的意识正在逐渐丧失,那只扯在自己腰带上的手却令她骤然复苏了。她神奇地坐直了身子,令她欣慰的是,此刻前夫向她伸出了援手。他从身后抱住了她,双手插在她的腋下,协助她站了起来。那个老头立刻大声疾呼道:“你这样做会要她命的!她必须就地躺着!”老头是在警告前夫。尽管她知道老头言之有理,指出的是一个重要的常识,但却非常反感老头的态度。因为当前夫的手插在她腋下的一刹那,她感到了汹涌的伤心,可是她多么渴望这样的有所依托的伤心。所以她反感老头的干涉,仿佛对方是要驱散自己的希望。她配合着前夫,努力站稳身子,怀着一种优胜者的近乎炫耀的情绪,向围观者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她要表达的立场是——他们,她,还有前夫,他们是一个共同体。
一切宛如奇迹。在前夫的搀扶下,她居然缓步向医院里走去。好事者尾随着他们;那个老头兴奋地大张着嘴,喋喋不休地说:“看着吧看着吧,她就要死了!她走不了几步啦……”他甚至大声数着她的步子;还有,那个年轻女人,收拾起所有委屈,脸上挂着残留的血沫,手捧着黄色的玫瑰,顺从地跟在身后——她都有些怜惜起这个年轻女人了。以她为中心,一支队伍形成了。在她的意识里,这支队伍有种隐隐的庄重之感,仿佛浩浩荡荡,如同一场肃穆的仪式。她被自己感动了。她觉得自己是用生命为代价进行着一场跋涉,好像童话里的人鱼,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她已经感觉不到心脏的压力,某种玄秘的力量替代了心脏,支撑着她的肉体。她动情地将头依靠在前夫的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原谅了生命中的一切,非常甜蜜。
眼前出现了医生。她有片刻的迷惘,任由医生们把她放在了一张推车上。但是她很快惊醒,急迫地去寻找前夫,当她终于发觉自己已经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时,那种巨大的无可转寰的残酷的无能为力,铺天盖地而来。
四周都是忙碌的白影,有人在往她的舌下塞药片。她依稀看到了前夫,很模糊,像是映在橱窗里的影子,她看到,有一团朦胧的黄色依偎在前夫的怀里,前夫在抚慰着那团黄色,她都能想象出前夫的神态了,一定是一脸的小心,低声下气。想到这儿,她甚至想笑了,恍惚着在心里嘀咕:“这下,你可是有了大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