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筱媚受的伤并不重,但是由于惊吓过度,而身体又十分疲惫,所以连续昏迷了三天。
她是被一位跑长途的出租车司机救下的,上车之后,已经几乎失去意识的她,还在不停地说着:“救命、救命,那个杀人魔,是那个杀人魔,他就要追上来了。”司机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急忙将他送往了滨海市医院,并且向警局报了案。
刘天仁,在这段时间内一直被羁押在看守所中,完全没有作案时间,所以,他的嫌疑基本上可以完全排除。整条线索似乎又完全断裂了,一切,又需要重头开始。
当叶筱媚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闻不到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了,取而代之的,是床铺的温暖,与阵阵浓烈的医药气息。
“唔……”她抚了抚自己的额头,长长舒了一口气,似乎五脏六腑都得到了放松。人在这死里逃生的一刻,往往最能了解到生命的可贵,一瞬间,泪水泉涌而出,似乎在心中的恐惧、压抑与绝望此刻全部化作了能够宣泄能量,从眼眶中落下,或许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真正让她纯净的灵魂露出本性。
“你还能哭出来。”何雨诗冷冷望着她,“看来没什么事。”
叶筱媚猛然一惊,才发现自己的床边早已站了一名护士,护士的脸庞,她依稀记得。
“你……”
“你还认识我么?”何雨诗的声音依然冰冷。
“你是……你是雨诗……你,你当了护士……”她的眼中流露出钦羡的光芒,“真好,我就知道,最后一定是你能走上正道。”
“哼。”何雨诗冷哼一声,说,“先不说我吧,如果不是你,我想,我会和那些人一样。”
“哎……”叶筱媚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你不会是忘记自己曾经对我说的话了吧?”何雨诗问。
“我……”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抓么?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差点被人开膛破肚么?”何雨诗咄咄逼人。
“我……”
“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对我说的那些话?为什么最后连你也变成了这样?”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病房内,温度像是已经降到了冰点,连空气都已渐渐凝固,将画面冰封在这一刻。两人的脸上表情各不相同,何雨诗更多的是愤怒与诧异,而叶筱媚只有伤心与无奈,两个曾经并肩的人,由于不同的遭遇分割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再相逢时,却已是沧海桑田。
良久,叶筱媚终于开口,说:“呵呵……但凡能有别的活法,谁愿意去做那些事?”
“你……真的那么无奈……”何雨诗说,“你不是告诉我,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怀着希望活下去么?你不是告诉我,我们可以骗那些人,可以在学会逢迎那些人,可以学会带上假面、披上外衣,但只要我们还留着身体和灵魂,我们就还是干干净净的女人,这些难道不是你说的吗?!”何雨诗几乎要怒吼出来,没有人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子与她到底有什么关系,没有人会想到,这世界上,居然有事情能让何雨诗如此激动。
“呵呵……是啊,都是我说的,现在想起来,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傻,傻得可爱……”叶筱媚从床上坐起来,“能够一辈子干干净净的人,恐怕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自我第一次去陪酒开始,我就已经脏了,我一开始以为,只要留着处女之身,我就可以干干净净堂堂正正的做人,其实,谁会在意呢?我们就是那种人啊!那种以卖笑为生的女人啊!就算我们告诉别人,我们并没有从事那种服务,那又怎么样?你知道不知道,我没有你幸运,我甚至比那些卖身的活的还累……”
“你……”何雨诗退了一步。
“我要遭受世人的冷眼,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肮脏的人;我还要忍受顾客的打骂,也许他们得不到我,但他们可以肆意用语言和肢体蹂躏我!”叶筱媚带着哭腔说,“在姐妹中间,我赚的最少,有时候一个月根本就赚不了钱,可是我要生存下去……自从我的养母走了之后,我根本没有任何生活来源,这些你都知道吗?”
“林阿姨……林阿姨,她走了?”何雨诗目瞪口呆。
“呵呵,是啊,走了……你知道的,她一直靠卖烤地瓜养育我,收入本来就极其微薄,自从我在夜总会工作之后,那些原来照顾她生意的顾客,渐渐疏远了她。”叶筱媚颤抖着说,“她是个淳朴的人,善良得有些犯傻,她始终以为我很有出息,在外头赚大钱,完全不理会身边的闲言碎语和指指戳戳。我始终记得我第一次把一千块钱塞在她手中的时候她热泪盈眶的样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雨诗也已经止不住泪水,这大概是她仅存的几滴泪,她这双看惯了世事浮沉的眼睛,早已很难滴出这晶莹的液体了。
“那天……她依然是上街卖烤地瓜,虽然生意越来越冷清,但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来没有停歇过。”叶筱媚说,“由于她停靠的位置占用了人行道,几名城市管理人员上前来向她要经营许可证……她一个不识字的老人,哪里懂得这些……于是那几个人掀翻了她的炉子,将地瓜全部踩碎。”
“那时的她,还有几分力气,站起来想要理论。没想到,过路的看客……原本也是她那儿的常客……却说出这么一句话:城管大哥就别欺负她了,她可怜的很,女儿都当‘鸡’了还要买地瓜赚那点钱,当宝贝似的供着……”
“当时她也许是气坏了,竟要冲上去和那个人厮打,最后被那些五大三粗的城市管理员拉开晾在了一边,过路的围观者,开始对她不停的谩骂,所有认识她的人,似乎都把对我的鄙视与不屑都发泄到了这个无辜的老人身上……那天晚上回家后,她就病倒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出卖自己的身体,收入微薄,我们没有钱看病,我只能请假一直照顾她……但也不过就是半个月的时间,她的病情就急剧恶化,最后再也没有醒来。”
叶筱媚低下了头:“她临死前问我,我到底是不是做了那种事,我一直回答没有,她说,她知道我是个好女儿,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会相信我……呵呵,真可笑,真是个可笑的傻妈妈……”
叶筱媚浑身都在颤抖:“她死了之后,我开始真正的沉沦与堕落,我们都是受过高级教育的人,你有那位神父的教诲,而我,也正经地念过一年大学……正因为此,我们才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但那时,我发现,我们,和她们根本没有什么区别,我们活的甚至更卑微。这世界,没有人会相信在这一行里有干净的女人……所以,我很快卖了自己,第一夜,因为是处,我赚了很多钱,虽然很疼……呵呵,就是因为这样,我开始一步步的走进了深渊,再也爬不起来。”
“所以,现在你就成了这样,是么。”何雨诗的神情异常暗淡。
“没错,我没有你那么幸运,能在还没有出卖自己肉体的时候就逃出去,成为一个被社会认可的人。”叶筱媚说,“现在想想,我真不应该逃走,倒不如让那家伙杀了我,一了百了。”
“我……幸运,你觉得我幸运?”何雨诗冷笑一声,说,“如果你是我,你根本不会觉得我幸运。”
“你……你又怎么了?”
“我杀了人,直到现在,我还是杀人犯。”何雨诗说。
叶筱媚瞪大了双眼,惊奇地说:“那你,你……为什么还……”
“这些你没必要知道,不过,我早晚还要回去,去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又或者死在别人的枪下。”何雨诗说。
叶筱媚沉默了片刻,发出一声苦笑,说:“原来,谁都不比谁好……谁也都不比谁幸运……这个世界上,或许根本就没有幸运儿,有的只是金钱、权利……”
何雨诗摇了摇头,说:“你的确辜负了林阿姨的一片苦心,你也几乎要让我对这世界的最后一丝希望磨灭……”
“是,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那些曾经对我好过的所有人……”叶筱媚说,“因为我懦弱、胆小,我真的不可能像你那样,去抗争,我只能说,说出一些看似非凡的话,最后做的,却和身边的人没有什么差异……真的……”
“我们都是凡人,没有谁是上帝!”何雨诗说,“我……也不想再与你理论这些了……”何雨诗在“清空”自己的大脑,努力丢掉那些过往的回忆,现在,她必须做别的事,“我现在只想知道,你被那个家伙抓住以后,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果你暂时没有力气去回忆,我可以等。”
她的确是一个非常理性而又懂得自我恢复的人,当她的目光倾注于某一件事上时,感性的一面瞬间完全被冲刷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那种令人生畏的冰冷。
叶筱媚的眼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何雨诗知道,她的思绪开始慢慢飘回到几天前,飘回到那片狂野,飘回到那屠宰场般的小屋中,飘回到那昏黄诡异的灯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