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盘不在,宋如花早早睡了。宋如花喜欢枕罗盘胳膊睡觉,二十年了。一个人睡不踏实。营盘村怕是没一个女人有宋如花的习惯。一次,几个女人洗衣服,宋如花不小心说走了嘴,她常犯这种错误。当然对宋如花已算不上错误。几个女人挤眉弄眼,一个还说宋如花骚。宋如花顶她,你不骚,儿子咋出来的?
宋如花没贪床,躺躺便爬起来,家里养两头奶牛,二十只羊,罗盘一走,喂养任务自然落在她身上。
屋门一响,院外便传过问话,嫂子吗?宋如花听出是王宝生,忙拢拢头发,把扣子系好,打开院门。王宝生叫声嫂子,几乎不由分说挤进来。宋如花哎呀,你这么早……王宝生说,罗大哥不在,家里的活儿就交给我吧。宋如花说,那怎么行,我干得了。她想拦,王宝生已经忙活开了。王宝生好象对这个家很熟悉,先把羊圈清了,给羊添了草,把牛粪铲到院门外,又把牛牵到门口,拿出取奶器给牛挤奶。宋如花要帮他,罗盘干这些活儿宋如花也常打下手。王宝生不让,他说你忙你的。宋如花就由着他。挤完奶,王宝生揭开缸盖瞅瞅,提了两桶水,又扫了院子。宋如花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出来,王丫妈怎么办?王宝生头也不抬,我早侍候她吃过了。干完活,王宝生在院里转了一圈,屋里转了一圈,觉得暂时没啥活儿,方洗手离去。
中午,王宝生扛来一把铡刀。宋如花愕然,问干啥?王宝生解释,青玉米杆子太长,整喂都糟蹋了。宋如花说费那个劲儿干吗,罗盘一直这么喂。王宝生说,铡和不铡不一样。铡草得两个人,一人往刀垛上送一人铡,宋如花只得戴了套袖帮他。王宝生不让她干,抓着她胳膊说,我一个人来,你干不了。宋如花拗不过他,便站那儿看。王宝生左手抓青玉米,左手握铡刀,反复蹲站。两人不说话,只有铡刀嚓嚓的声响。不一会儿,王宝生脑门上就出汗了,阳光下闪闪发亮。王宝生不像村里的男人用袖子擦,而是掏出手绢。宋如花抿嘴笑了,一个大男人装块手绢。王宝生不知宋如花笑,他的眼睛吊在铡刀上。宋如花憋不住了,她已经憋了很久,嘴唇都要粘一块儿了。宋如花说,有意思。王宝生没听懂,停手问,什么有意思?宋如花说你的手绢啊。王宝生脸涨红了,没接茬。宋如花说,你用不着这样。王宝生动作慢下来,罗大哥替我找王丫,我就得替他干活。宋如花劝他歇歇,王宝生说,不累,再干也没罗大哥累。宋如花说,累倒没啥,就怕白跑一趟。王宝生说,那怪不着罗哥,怪王丫。同时瞄宋如花一眼。宋如花觉出,王宝生大约嫌她说话不吉利,他似乎认定罗盘会把王丫带回来。宋如花问,王丫妈好点儿没?王宝生说,听说罗盘哥进城找王丫,她的病就好多了。宋如花暗想,一对实心眼儿。想到这儿,格格笑了。王宝生再次停下,嫂子笑啥呢?我铡的不好?宋如花说,笑我自个儿呢,我先前担心你铡了手,没想到你干活这么利索,不长不短好象机器弄出来的。王宝生受了鼓舞,更加卖劲。宋如花说,吃坏我家的的牛,你可得赔。王宝生嘿嘿笑了。宋如花一本正经,我可不是说着玩的,全靠这两头牛挣钱呢。王宝生认真地说,牛懂得自个肚里装多少东西。宋如花眯眼斜斜他,我开个玩笑,看你把吓的。王宝生说,我没吓,你和罗盘哥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
每天下午,奶站的老王都来收奶。老王在当街一吹哨子,养奶牛的人家就把牛奶提过去。验奶过秤开票,每到月底,凭老王的票去奶站兑钱。宋如花不愿王宝生帮她卖奶,在家里干也就罢了,折腾到街上怪不好意思。可老王哨子还没响,王宝生就来了。宋如花板着脸不让提。两人抢来抢去,牛奶洒了。宋如花生气了,挺大个男人,你这是干啥呢?我说不用就不用。王宝生傻住了,怯怯地看着宋如花,眼里有亮闪闪的水光。宋如花心软了,你这是何苦呢,我又不是没长手。王宝生小心翼翼地恳求,还是上我来吧,我过意不去呀。宋如花说,你家里还有一摊子呢。王宝生说,我都干完了,不信你去看。宋如花想,不是你过意不去,是我过意不去。王宝生再次央求,就让我干吧。王宝生软沓沓的目光望着宋如花,像等待宋如花施舍。宋如花叹气,好吧,不过得等会儿,老王还没来呢。
哨子一响,王宝生提起奶桶就走,走得飞快。宋如花喊,你慢点儿,等等我。王宝生没听见似的,斜着膀子猛走。宋如花不放心,跟在王宝生身后一溜小跑。到了街中心,宋如花后背全湿了,老王边验奶边说你俩跑啥,我还以为捉贼呢。宋如花反应快,那个贼就是你。老王的目光在宋如花胸上瞄瞄,我倒是想偷,没那个胆啊。宋如花笑骂,烂嘴,该撕。老王很冤枉地对王宝生说,你评评这个理,我没偷,凭啥撕我嘴?王宝生聋了一般,两眼盯着老王的每一个动作。老王甚是无趣,问,写谁的名字?王宝生抢着说,罗盘。
交完,宋如花说,空桶给我,你回吧。王宝生胳膊一甩,桶到了另一只手上。两人边走边扯,宋如花说,空桶,我拿得动。王宝生连声说,不碍事,不碍事。便有长舌的人问宋如花,罗盘呢?王宝生抢着说,替我找王丫了。虽然王丫私奔已不是秘密,但王宝生不加遮掩地挂在嘴上,宋如花还是吃了一惊。有人追问,你呢?你怎么不去?王宝生做了亏心事似的,满脸不安,老婆闹病,我走不开么。
第二天,王宝生早早就过来了。宋如花有心不开门,他一口一个嫂子叫得宋如花心慌。宋如花没想到王宝生这么拗。她软不行硬不行,只得随他。早中晚一天三趟,所有的活干得利利落落,强过罗盘。比如青玉米,罗盘从来不铡,比如院子,脏了罗盘才扫,王宝生每天一扫。过了两三天,宋如花就习惯了。王宝生干活,她在一旁说话,或者边嗑瓜子边远远瞧着。有时,她丢下王宝生去串门子。不用惦记给罗盘做饭,她想几点回就几点回。原先不行,饭做迟了,罗盘的脸就裹了黑麻布似的。
一天晚上,宋如花正洗脚,王宝生扑进来,叫着,看见了,看见了。宋如花吓了一跳,问他看见什么了。王宝生挥着胳膊说,电视播了,寻王丫呢。目光灿烂地扑闪着,像一群飞舞的彩蝶。宋如花也很兴奋,忙打开电视。寻见本县节目,两人眼睛紧盯着屏幕,电视里是售酒广告,之后是药品,治中风偏瘫的,不孕不育的,再后是驾校招生,饭店开业。王宝生脖子渐渐拉长,几乎要钻进去……砰的一声,王宝生狠地缩回头。电视机稳稳的,电视里的楼爆炸了。播上电视剧了。王宝生失望地说,怎么不播了,我明明看见了。彩蝶折翅断头,纷纷掉到地上。宋如花安慰,今儿不播,明儿肯定播。王宝生点头,还是罗盘哥有招,换了我,借个脑袋也想不出来。
王宝生没走,蹲在那儿自言自语,也不知王丫看到看不到。宋如花却在琢磨播一次花多少钱。宋如花盼罗盘找回王丫,但花钱她心疼。又一想,她只给罗盘拿了一千,撑死也就这个数。于是笑问,这下你放心了吧。王宝生声音很高,原先也放心,罗盘哥是能人。宋如花撇嘴,能什么能?能还没当个村长?王宝生说,他不愿意干哩,他干还能轮到别人?王宝生边和宋如花争论,边盯着宋如花的脚。宋如花感觉到了,想他别是要给她洗脚吧,这么一想,便把脚抽出来。
王宝生端起洗脚水就往外走。
宋如花叫,别,别……
王宝生已经出去了。
王宝生返回,宋如花的脸依然发烫。责备道,你看你这人,你看你这人。王宝生憨憨地笑笑,我回去了。
次日晚上,王宝生早早来到宋如花家。两人盯着电视,像等待一个隆重的节目。宋如花给王宝生沏杯水,想想,又加了勺糖。王宝生出进惯了,不再拘谨,喝完自己倒了一杯。他对宋如花说,你也喝呀。宋如花说自己不喝,王宝生说,倒一杯吧。宋如花没动。
终于等到了。
王宝生一脸喜色,我没骗你吧。宋如花说,那个手机号是我儿子的。王宝生又不安了,麻烦多少人啊,该死的侯夏!宋如花劝,气也没用。王宝生说,是啊是啊,是自家闺女不争气。不争气也是手心的肉,你猜我那口子怎么说,王丫要是有个意外,还不如让她跟了侯夏。宋如花吃惊地张大嘴巴,她真这么说?王宝生挺难过,那还有假,她是想闺女想疯了,我不好说她。要不是知道罗盘哥出去找,她非寻了短见不可。电视一播,她又好了几分。罗盘哥是我的恩人,你们一家都是我的恩人。宋如花说,别快这么说,谁还没个难处?心下寻思,花完钱罗盘就该回来了。
自看见电视里的寻人启事,王宝生干得更欢了,而且搜寻着干。进了院子,王宝生的目光就左钩一下左钩一下。有一天,宋如花忘了叠被子,王宝生挤完牛奶,看见了,上去就要叠。宋如花狠狠扯他一把。王宝生大概没防住宋如花这么大劲,从炕沿摔下来。王宝生龇牙咧嘴地捂着腰,宋如花紧张地问,摔哪儿了?王宝生摇头,不……碍事。宋如花搬个凳子让他坐,王宝生还是摇头。宋如花担心他摔断腰,那是天大的麻烦。她说,你走走,看有事没?王宝生走了走,扭扭腰,噌地上了炕。宋如花吁口气,没敢再拦他。这个王宝生啊,宋如花不知说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