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漂亮性感的女人进入我的画像,就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飞向生命的冬天,这是我职业的特点。决定辞职以前,作为A城公安局刑侦科的一名警察,我的工作是根据目击者提供的线索,给犯罪嫌疑人画像。在A城,据说这是一份相当体面的职业。从同事背后那些神秘的议论,和中文系一起毕业同学们的命运来看,父亲为这次分配花了好大力气。报道第一天,确定工作岗位后,我说我没有美术基础,怎样给犯罪嫌疑人画相?可是政委说,你上岗之后可以慢慢学习,我们单位只有这个岗位缺人。再说,这个岗位我们多少年缺人,不也照常工作,照常抓犯人吗?你去了后不会有压力的。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从那天开始,我废寝忘食地学习素描和电脑画像,我不想让自己画中那些美丽的女人从花花世界消失前容颜上有一丝遗憾。可是,我还没有给一个漂亮的女人画过像,确切地讲,我还没有给任何一个犯罪嫌疑人画过像,就发现,这个工作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A城是个闭塞的小县城,这里每一个有前科的罪犯或有点名气的坏人,分管他们那片的警察都认识。在这个不大的县城,犯罪团伙拥有各自的势力范围,哪块地方发生案件了,分管的警察只要叫来那个片上的团伙头头问问,就知道是谁干的了。我们局的破案率一直很高。整个公安系统和犯罪团伙的关系就好像是猫看着一群老鼠。当然,不是所有的案件都能破,这其中肯定有猫腻。我的工作,其实就是坐在那儿白领工资。这使我对工作慢慢感到厌倦,进而发展到对生活感到厌倦。这时,县城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改变了我的生活。
那是夏天的一个早晨,四点多,天还麻麻亮,就有人起来锻炼身体。跑步到鼓楼西街时,脚下踢中一个光溜溜、圆乎乎的东西,他以为是一颗烂西瓜,因为旁边就是一个卖西瓜的大篷,空气中似乎还有白天西瓜留下的香气。但又跑了几步,感觉不对劲,返回去,看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这个人当时就吓傻了,没有想到打110,而是一直跑到公安局去报案,。那天早晨,好多晨练的人们看到这个人狂奔,张牙舞爪,鞋跑丢了都不知道。他跑到公安局时,局里大门还没有开,他就拼命擂门。看门房的老头看到这个衣冠不整气喘吁吁鞋丢了一只的人也吃了一惊。奇怪的是他不说话,紧紧拉着看门房老头的手,老头根本甩不脱,又随着他一直跑回到出事地点。这时,那儿已围了一群人,有人打了报警电话,我们局里的人也赶到了。卖西瓜的王贵被人砍下脑袋,扔在了马路上。西瓜摊上只有一摊血,没有搏斗痕迹,也没有其他线索。这个可怜的人又被带到局里,询问口供。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踢了别人的一颗头。
接下来的日子是我们局里很难过的一段日子。以往的那种破案办法不灵了。那些社会上的小混混,以往只是打架斗狠、偷盗设赌,碰上这样的大案,纷纷主动前来汇报情况。把所有的犯罪嫌疑人都调查过后,案件陷入了一个僵局。王贵的老婆领着儿子、女儿穿着孝衣每天到我们局里要求捉拿凶手。他们哭天抹泪地述说自己的不幸,边哭边把鼻涕眼泪摸到我们办公室的椅子上,还诅咒我们破案不力。社会上要求破案的舆论也特别高。我们那几天,每天一上班面对的就是这个。局里的人们都心烦意乱,怕见他 们。而他们一来就是一整天,比我们上班都准时,甚至中午也不回家吃饭。局长只好安排手下的人每天中午给他们备上饭菜,自己跑到下边乡镇的几个派出所去视察工作。局里其他的人也溜出去,说是寻找线索。单位只剩下我和几个搞内勤的、户籍股的、看门房的。我希望同事们能找到线索,我好画下凶手的相貌,通缉他,捉拿他归案。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给我提供画像的线索。
一种声音在耳边响的时间太久了,离开它时,脑子里还有这种声音,它会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那几天就是这样,回了家耳边还有她们一家人的哭声,晚上睡着后,这种声音成倍地扩大,常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开始失眠。不由自主地去想这家人,奇怪的是我根本想不起他们家人任何一个的样子,我的脑子中只有他们撕心裂肺或呜呜咽咽的哭声。从这家人身上,往往我又会想到自己,每天都是这样,好像我们被同时关进一间小屋子,除了他们就是我,除了我就是他们。他们因为失去了亲人哭,我得到一份别人羡慕自己厌倦的工作。他们每天面对的是失去亲人的痛苦,我每天面对的是这份无聊的工作。也许有人认为我的痛苦不能和他们比,但你想一想,他们的痛苦就是像海一样深,也会慢慢淡忘的,因为那两个孩子会长大,成家。他们的母亲或许也会改嫁,时间将会冲淡一切。而我却只是个开头,在退休以前几十年漫长的日子里,得一直面对这份工作,时间将把我的痛苦无限期拉长。一想到这里,我也想哭,哭也许像呵欠一样会传染。我不知道他们这样一直坐下去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工作有什么意义?
半年之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先摆脱这种生活。写了一份辞职报告,下班时压在自己的办公桌上。那天,我有意回家很晚,害怕回去面对父亲。出了单位,我开始在街上游荡。天黑了之后,坐在一家夜市摊上喝啤酒。我希望自己喝醉,醒来后,一切重新开始。可是越喝越清醒,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酒量。想到以后的日子,有些得意,但更多的是茫然。在父亲知道我辞职以前,我得找到一份能说的过去的工作。
那天回家的时候,满天星星闪闪烁烁,但天空还是空空荡荡的。晚上,这些天的哭声第一次从我耳边消失,但我依然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