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北的路是下坡,隔三差五有汽车从平谷旁边经过,嗖地一辆,嗖地又一辆。行人很少,平安夜嘛。他漫无目的地走,见了红灯就闯,是绿灯就拐弯。夜晚清冷,有雾气升起来。拐了几个弯平谷看到一个路牌,指示向左是“广州路”,平谷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是红灯也拐了弯。走不远看到一片废墟,路边的老建筑拆掉了,平谷想起来了,有家服装店就在这条路上,他和寒玉买过两件大红色的情侣T恤。他沿路小心地向前走,边走边看路边没运干净的旧砖头。他在广州路上来回走了两趟,也没记不起来那家服装店具体的位置。哪个地方的废墟都一样。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一个宵夜摊子摆在这条路的中间。
第三趟的时候,有点累,平谷找一处砖头坐下来两眼发直,那家服装店到哪儿去了呢?想着想着就跑远了,想自己现在如果还在菜地边的小屋里,会干什么。几个人凑一起打牌,脸上贴满纸条,然后脚不洗就睡觉。做恶梦。醒来。眼睁到天亮。
因为想到恶梦,他决定站起来继续走。一直向西。又一次经过那个热气腾腾的宵夜摊子。还是那几个人。一个坐着,两个站着,还有一个孩子在穿大衣的男人的怀里。勒围裙的女人终于开始招呼他,她以为平谷来来回回地走,是在盘算该不该吃上一碗水饺。
“大兄弟,来碗水饺吧,热乎。”
平谷扭头看看,一个胖墩墩的男人跷着一条腿在吃,胳膊上戴着“巡察”字样的红袖章。水饺。平谷一点都不饿,但他回过头时摸到鼻尖上有一滴清水鼻涕,就说:“好,来一碗。”
女人高兴地答应:“就好,就好。”用围裙抹过长条板凳让他坐。平谷坐下来,看了看她的摊子,头脑里突然出现一点印象,他又站起来,走到摊子后面的废墟前。嗯,这里,就是这里。宵夜摊子把那家服装店的门给堵上了,怪不得怎么也找不到。平谷蹲下来拿起几块砖头掂了掂,又放下,坐回到板凳上。
那小孩在男人怀里哭起来,扭着身子要吃麦当劳。
男人说:“人家关门了,先回家睡觉,明天才开。”
小孩说:“我都睡了三天了。”
女人说:“明天一定开。”两手忙着让饺子下锅。
“我不睡,我去了他们就开门了。”
男人说:“明天,你妈都答应了。”
小孩干脆不说话,扯起嗓门哭。
女人烦了,对男人说:“都给你惯坏了!带他回去!”
“那你呢?”
“收了摊就走,又不是找不着家。”
男人把小孩硬塞到自行车的横梁上,一声不吭地走了,小孩的哭声直到饺子上了桌才消失。
女人说:“不好意思啊,小孩不懂事。慢吃。不急的。”
小孩还挺聪明。平谷看看女人,觉得应该把饺子都吃下去。对面的红袖章开始打饱嗝,鼻尖上排满了汗。寒玉不喜欢好流汗的鼻子,她称之为“水牛鼻子”。想到寒玉,平谷的肚子里剧烈地抽了一下筋,痛得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水牛鼻子说热啊,脱掉外套接着吃。他对女人说:
“妈的,过什么日子!一个鸟人没有也要在这执勤。执个鸟勤啊!”
女人笑笑,没说话。平谷看见水牛鼻子左耳朵附近有一撮又黑又长的毛。那撮黑毛抖了几下,水牛鼻子站起来,筷子扔到桌上,一直滑到平谷的碗前面。他把大衣搭在臂弯里,又打了个饱嗝,抹着嘴离开水饺摊。女人一直看着他,见他没有转身的意思,就怯怯地说:
“哎。还下次一起?”
“嗯?”水牛鼻子缓慢地转过身,吃惊地说,“你说什么?”
女人不安地搓着围裙,“先结一点吧。”然后声音降下来,“这几天孩子去医院,买肉馅的钱有点紧。”
“哦,你说钱?下次不行?”
“手头真的紧,你看。”
水牛鼻子呵呵笑起来,到大衣口袋里找钱包,拽出来一张一百的。两根手指夹着送过去。“那好,找吧!”
女人紧张又窘迫,手伸到半路又撤回来。“太大了,给点零的吧。生意不好,找不开。”
水牛鼻子说:“你看看,给钱你又不要。”他把百元大钞又向平谷抖了抖,开心地笑了。“找不开我有什么办法呢。” 然后笑呵呵地继续往前走。
女人憋着脸红,不知该怎么办,只是嘴里小声地嘟哝,从来都不付钱。平谷看着水牛鼻子的大衣晃晃荡荡地越走越远,突然说:“你回来!我来给你找!”他的声音让自己都吃惊。
“你?”水牛鼻子转过身,看到平谷的瘦脸,“稀罕!我又没吃你的水饺。”
“吃谁的都要付钱。”
“如果我不付呢?”水牛鼻子站住了。
“你要付。”平谷站了起来,觉得自己应该斜着眼看水牛鼻子。
“呵呵,”水牛鼻子说,重新走回水饺摊子。“我今天还就不付了!”
女人上来拉住平谷,声音还是很低:“算了算了,我不要了。”
平谷把她推到旁边,筷子在长条桌上用力地顿了一下,“你一定要付!”
水牛鼻子不笑了,走到平谷对面,摸着碗边说:“找茬?”
“找茬又怎么样?”平谷说。刚说完,脸上就被泼上了半碗饺子水,顺着胡子往下流。
平谷顺手把大半碗热饺子也泼到水牛鼻子的脸上,烫得水牛鼻子直叫唤。“你妈的敢搞我!”水牛鼻子叫着,大白瓷碗就砸到了平谷的头上。平谷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飞出了一大群蜜蜂,摸一把,一手血。女人跳到一边喊起来。平谷的脸立马胀红了,血往上跑,伸手抓到了煤气灶上的长柄铁勺子,没头没脑地就往水牛鼻子头上抽。他抓的是有勺子的那一头,抽起来很不方便,才两三下就被水牛鼻子抓住了。水牛鼻子用两只手紧紧地攥着细长的勺柄,用力往下压,一直压到挺起的肚子那儿。如果不是水牛鼻子挺起的大肚子,平谷是不会想到对着勺头猛地向前一推的。他看到了他毛衣底下的圆肚子,左手一用力,尖头的勺柄就插了进去。水牛鼻子的衣服像皮肤一样容易穿透,噗,进去了。
水牛鼻子的五官突然移位,喊声堵在嗓子眼怎么也出不来,只说了一个“你”字,紧握勺柄的手开始慢慢放松。平谷把勺柄抽出来,重新插进去,他觉得第二次更有力量。然后开始转着圈搅动,水牛鼻子的肚子如同一块布被任意撕裂。血喷到平谷的手上和脸上,这一次他觉得血其实还是热的。他还看到水牛鼻子的眼睛猛然变大,死死地攥住勺柄,带着勺子和平谷一起往后倒,幸亏平谷及早撒了手,要不连桌子和人一起都被带倒了。
女人一直在捂着耳朵尖声长叫。平谷想起寒玉也这么叫过。她们只会尖叫。她们的肺活量一定都不小。平谷看着她,觉得她简直是没日没夜地叫,然后他感到有点累,想坐下来,没坐稳,和长条凳子一起摔倒在地上。摸出屁股底下硌人的碎砖头时,他通过桌底下的空挡,看见水牛鼻子躺在地上,嘴角往外冒着血泡泡,双手还攥着勺子,勺头直指向天。他抬头看看夜空,雾气很重,把星星都遮住了。
平谷抹了一把脸,有东西流到眼里,世界开始变得通红,像早上朝霞满天的时候,也像黄昏夕阳将尽的时候。女人还在叫。又一天,平谷疲惫地想,他回来好像就是为了这件事似的。这是他回家的第一天,连家门还没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