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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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火车

半夜里平谷看见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火车跑得快,他的头发和衣服被大风吹起来,即使逆风也能闻到对方身上的酒气。他握着一把水果刀,因为得意地笑而使整个面部发出闪电一样明亮的光,牙却是红的。他挥舞着刀走近窝在车厢一角的平谷,说:

“给我,衣服。都脱下来,一件不能少。”

他的声音像铁钉滑过玻璃,平谷觉得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脱,快脱。”

“不行,”平谷吓得声音都哆嗦了。“我也冷。”

那个人就扑上来,刀子直奔平谷的前胸。平谷本能地往旁边一滚,那人撞到了车厢上,水果刀插进煤里。刀子是银白的。那个人咕哝两声爬起来,弓着腰又向平谷刺来。他的脚有点软,上身走在身体重心的前面,所以刀子力量不大,平谷跪在煤炭上,慌忙抓住了冲过来的手腕。平谷发现自己的力气比想像的要大。他把刀子转过来,只轻轻一送,就插进了对方的肚子里,声音像切瓜。那个人闷生叫了一下,血像焰火一样喷涌出来,平谷吓坏了,没想到就这么就杀了人。他吓得腿都软了,跳不起来,他看到对方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把黑得发亮的煤都染红了,不仅如此,血像潮水一样上升,有些煤漂起来,他的两条腿逐渐淹没在那个人的血里。平谷撕扯着衣服叫起来,身上的汗水被风一吹,冷得像块冰。

平谷被自己的叫声和冷惊醒了。又是一个梦。他蜷在车厢的一角,冷得直打抖。这样的梦他不知道做过多少了,除了杀人还是杀人。不知怎么就把别人杀了。平谷定定神,看看周围,黑亮的煤。然后是风和火车跑动的声音。四野里是黑夜。他觉得小腹发胀,扶着车厢站起来,往车厢外撒尿。他能看见水线被风拉得绵长松散,剧烈地抖了几下。火车在平旷的大地上奔跑,像条气势汹汹的长龙。他站在大地之上,但有那么一瞬,他对这条长龙的去处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它要去哪。去他家乡的那个城市么。平谷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迅速地躺到那个角落里,他明天就要回到自己的城市了,他觉得现在是飘浮在夜里。

然后想到了手。这是平谷的习惯,恶梦醒后总要看看自己的手。他把右手举到眼睛上方,五根手指张开来,在五指的间隙里他看到了天上的星星,竟会有那么多星星,把天空都占满了。他把手翻转一下,指向天空。就是这只指着星星的手握紧过一把水果刀,水果刀进入过一个人的身体。也是在一个夜里。他记得刀子插入那个喝多了酒的肚子里时声音很涩,他还记得喷出来的血是黑色的,溅到手上,感觉不是热的,而是冰凉。他甚至连那个人痛苦的表情都没看清楚,拔出刀撒腿就跑。他像疯了一样一直往前跑,直到现在他仍然想不起来那把水果刀被他扔到了什么地方。他只记得当时寒玉和大板的尖叫,他们的叫声把树上的鸟都惊飞了。

平谷从没想过要杀人,他的水果刀只用在水果身上。他和寒玉、大板从电影院出来买了一个西瓜,就用的他的水果刀切开的。那时候西瓜离大面积上市还早,寒玉吵着要吃个新鲜。平谷就买了一个大个的。他对女朋友出手从来不吝啬。大板是他好兄弟,三个人从小就认识。在城市的东南角,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能成为朋友,当然成为平谷和大板这样的好朋友不多。他们在电影院不远的石凳上吃完西瓜,时间已经不早了,大板和寒玉意犹未尽,想再找个地方转转。平谷就想起来刚开张的一个小啤酒屋,叫“下一站是巴黎”。平谷喜欢这名字,其实他对巴黎没有任何概念,除了爱菲尔铁塔和凯旋门。他喜欢的是一下车就到巴黎这样的感觉,如果叫“下一站是毛里求斯”他一样喜欢。

他们就去了。寒玉喝茶,他和大板每人一扎啤酒。离开时已经凌晨一点了。因为一肚子水,他们走一段路就得去一趟厕所。他们在一条巷子里急匆匆上第四次厕所,寒玉没事,在外面等,平谷和大板钻进公共厕所。他们俩一泡尿没撒完,就听到寒玉在外面叫起来。平谷和大板赶紧刹车,拎着裤子就往外跑。

一个魁梧的男人张开双臂逼向寒玉,一只手里还提着东西。寒玉抱着胳膊往后退,小坤包在身前摇荡,系在包上的一串铃当也跟着响。她选了一个错误的地方躲,一堵墙和一棵粗壮的玄铃木的夹角,她退到那个角里再也无路可退,剩下的只是叫。这条巷子此刻空寂无人,除了平谷和大板没有人能听见。寒玉见到平谷和大板从厕所里出来,大喊:

“快,快!流氓!”

平谷胡乱勒好裤子,对大个子男人的背影说:“你干什么!”

大个子转过身,平谷看不清他的脸。附近除了厕所有盏昏黄的灯,只在很远处有只路灯。大个子嘿嘿地笑了两声,转过去继续向寒玉逼近,嘴里说:“别叫,别叫。我有砖。嘿嘿。”

平谷知道这家伙喝高了,心里就有了底。他从后面猛地扑上去,想先把砖头给下了,哪想到大个子力气大得可怕,一甩胳膊就把他扔到了一边。大个子啊地吼了一声,寒玉吓得有点呆,抱着脑袋不知道跑,大板拼命打手势她也无动于衷。平谷爬起来,要跑过去把寒玉从夹角里拽出来,大个子一把抓住他,举起砖头就砸。这砖头要下去就差不多要了平谷的命,平谷个头不高,砖头倾斜着过去正好在他的后脑勺处。这就是平谷感谢大板的地方,大板那时候正好跑上来,想把平谷推开,砖头落到了他的后背上。那一家伙着实不轻,大板当时就趴下了。大板为此在床上躺了一周。

如果不是这一砖头,平谷就拉着寒玉和大板一起跑了,也就没什么事了。现在大板趴下了,大个子还要用砖头继续砸,平谷一把推开寒玉,向大个子冲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掏出了水果刀,后来平谷一直想不明白他竟能如此迅速地打开刀,他推测就是在打开刀锋的同时刺进了那个酒鬼的肚子里。结结实实地进入了一个冰冷的地方,因为他听到刀锋上响起的干涩沙哑的声音,黑色的血溅到他手上,冰凉冰凉。大个子只说了一个字,刀,砖头就掉地上了。大板爬起来,和寒玉几乎同时叫起来,躲在悬铃木里的什么鸟终于待不住了,大叫一声飞出来。

那一刻对平谷来说,世界是静止的,有点像灵魂出窍。然后他发现他是在杀人,拔出刀撒腿就跑。他从来没有把刀子送进一个活生生的身体里的经历。一直跑啊跑,再后来在黎明时分像患了高烧一样回到家。他在家没超过十分钟,就被大哥用摩托车送到了火车站。他大哥在火车站附近工作,多少知道点铁路上的事。平谷在天亮之前被送上一辆货车。大哥说,先跑再说,越远越好。

平谷就一直跑,先是离家越来越远,然后又磨磨叽叽地一天天往回走,每次都是扒火车,大哥告诉他,这最保险。直到他在菜地边停下来。大哥和寒玉都说,不能再近了,他就租了房子住下来。

后半夜的风越来越大,平谷裹成一个球。他再也睡不着,就像很多个后半夜一样。他睁大眼看天,很多年没这么看星星了,它们被风擦得晶莹明亮。平谷的手在袖笼里不安地蠕动,就是这个东西,把星星和刀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