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巷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藏在山城深处,仄仄一条小巷。巷道上的麻石不知是何时让人给掘走了,如今全铺上了水泥;两边山墙一色青砖到顶,显得极为古朴。巷内有一小院,独门独户,住着一个叫胡家旺的孤老头子。谁也不知他的年纪,有说六十,也有说七十的。这胡老头子平凡得也和胡家巷子一样,极不惹人注目。他身材矮小,背且佝偻,满脸皱纹,紧闭的嘴唇老在牵动,好像常在咀嚼着什么。他常一个人关在屋里摆弄着那些石头。他喜好那些石头,每次出门,都要带一些石头回来,桌上、柜上、窗台上,四处都摆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有菊花石、雨花石、黄山石、祈阳石,还有好些叫不出名来,红的、黄的、蓝的、黑的、白的、灰的,各种颜色的都有。一方石头在他手里,不用多久便雕刻成或龙或凤或兔或鼠,雕刻成也不拿出去示人,只是摆在桌上,然后后退一步,眯眼欣赏自己的杰作,让那石头撩得心头酥暖,一张核桃壳一样的瘦脸就嵌满了笑意。
据说,他曾娶妻。妻子为人极爱洁净,但好唠叨。她老是抱怨他只顾摆弄他的石头,嫌这些石头摆在屋里既不整洁又碍事,他只作未听见,依然摆弄他的石头。
一日,她居然抓了几块石头扔出去,他顿时变了脸色,睁大了两眼,扇动着鼻子,吱嘎吱嘎地咬着牙。
她依然未停手,腰身一挺,口里说道:“这些石头要它何用!”
“轰”的一声,他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直烧得他两眼发直,眼前一阵一阵儿地打旋儿,一只黑黝黝的大手扇过去,“啪!”一声,结结实实地甩在她的脸上。
她一下懵了,一手捂住半边红肿的脸:“你,你敢打我?”接着,便没命地扑来,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脸:“你那石头就那么金贵呀?”
“当然金贵。”
“当得吃当得穿么?”
“比吃比穿还金贵!”
“往后,你就搂着那些石头过日子吧!”
后来两人便真的分了手,谁也没法劝解。
他自此未再娶。
我去过那小院。那是去年大热天,我进去讨水喝。院中植梧桐二树,修竹数竿,整个庭院显得古朴、静谧。只见他一个人蹲在当院,像块石头一样蹲着,那蹲相极为生动,叫人无法想象地生动。他两手支撑着下巴,人像烟化了似的,独一双眼睛亮着,眼睛里燃烧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思考的亮光。那亮光久久地闪烁着,咬往前面摆放在一张石桌上的一块石头,不动。好一会,拿起那块石头,他便一刀一刀地刻,刻得很仔细也很小心,深怕自己一不小心刻错了,而造成无法弥补的过失。我瞧瞧他摆在阶沿上、窗台上、桌子上的石头玩意,嗬!虎踞狮突,狐跑兔跳,蛇蜷鹰扑,一件件千姿百态,惟妙惟肖。我一阵惊喜,继而便生出好些景仰。
“胡爹,这全是您雕刻的吗?”我问。
“嗯。”他仍然埋着头在忙活。
“啧啧,真不知您是怎么刻出来的,这可是——嗯,有句什么话说来着?对,是巧夺天工!”
“什么巧夺天工,只不过是一个糟老头子的兴之所致。”他快活地大笑,下巴抵在胸骨上,一颠一颠的。笑后,抬起头,朝我说:“是要喝水么?桌上壶里有茶,你自己倒。”遂又埋下头去一刀一刀地刻。
我告知一位在省城里当作家的朋友,他居然也赶来看,其惊喜的程度自然不亚于我。他说,那苍劲粗犷的线条,是生命和艺术从时间的尸骸下爬出来的不死的灵魂,一刀一划,在现代文明中雕塑惊诧和轰动。这话,我不甚全解,但我知道他是由衷地赞叹。
作家朋友说:“胡师傅,你出3000块钱,我给你写篇文章,在省里报刊上替你宣传宣传。”
胡老头慢慢抬起头,极古怪地看他一眼,摇摇头道:“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您这里每一件可都是绝美的艺术品啊!”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说是什么?哦,对了,是不是嫌贵了点?不贵的,现在打个广告随便就是几千几万的。”
“我不做广告!”他样子有些气恼,脸上那皱纹,好像一缕一缕的麻丝,把脸给抽紧了。作家朋友赶紧说:“广告该做的,知道的人就会多。”
他仍是摇头:“你是叫我拿钱去买你那空名么?我要那空名做什么?我在这里好好的,都惯了,几十年了。”
我那作家朋友一愣怔,他不明白这位老人为什么会不需要这些。我猜想,一个垂老的人,最紧要的该是他固守着的那片感情和习惯吧!
胡老头瞧了他一眼,又说: “我这石头玩意,你若喜欢,你就挑一两件拿去吧。”
作家朋友便挑了一只石象一只石虎。临走,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很有些惋惜的样子。后来,作家朋友来信说,那石象、石虎被一位外商看中,居然肯出两万元的好价。
我把这事去胡家巷子一说,整条巷子立时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一下子觉得胡老头子不同凡响,看他时,眼里自然是羡慕多于惊诧。
这日,山城的几位搞美术的朋友,邀我一块儿去拜访那座小院。胡老头依然一个人在院里佝偻着腰认真地摆弄着一方石头。
众人一见,自然是一片“啊呀呀”的惊叫声。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啧啧!太神奇了。瞧他,似信手拈来,轻松自如,胸有成竹地运刀,真可谓是纵横自如,得心应手,而且力之所到,意之所到。”
“瞧瞧这座石雕,不仅表现出一种庄严典重、雄浑伟丽的气韵,而且形象和感情融为一体,在一刀一划之间有着一股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
胡老头谁也没瞧,也许是有些儿累了,遂点了一支烟,深长的烟雾在他口鼻中细若游丝地慢慢逸出。
一位朋友说: “胡师傅,您真不简单啊,人哪,就得像您,玩,得玩出个名堂来。”
“胡师傅,您一屋子的宝贝啊,”另一位朋友说,“您怎么不拿去搞个展览,或是拿去卖哟?”
胡老头仍是慢慢地抬起头,仍是极古怪地看人,摇摇头道: “我不图那空名。”
我和朋友们一时均极尴尬。
他又说: “你们若喜欢,就自己挑吧。”
他倒真大方。他笑笑说: “只要有人喜欢,我就高兴,人活着,若是让金钱、名利捆住,那活得太累了,活得也没意思。”
我想说: “就你一个人生活,不很累吗?”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却又说: “人活着最惬意的是,莫过于能自由自在地干自己想干的事。”
我给他冷不防说出这番道理所惊愕,讶然地张目望他。我忽然觉得他就像一座石雕,是他那许许多多精美石雕中的一尊,我对朋友们说: “我以为,我们欣赏这些石雕石刻,切忌就事论事式的停留在表象上面,鉴赏时必须透过雕刻的表面,理解作者蕴藏着的艺术内蕴、精神实质,从而真正懂得其中的真谛。”我又真正懂得了这位老人么?我不明白我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我遂再一次把眼光投向他,倏忽,我像一下子看见了他心灵那片清纯的世界,心里也渐而对石头痴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