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匠卜六老倌虽说已年上六十,却仍然一副魁梧硕壮的身板,敦敦实实的有如半截黑塔,一张饱经风霜的四方脸满是青丛丛的胡茬子。他有四个牛高马大的崽,均作砌匠,每次出外做工,他领着四个崽,威风凛凛,村里人极是眼羡,于是,便给他取名“户长”。不过,卜六老倌也有不乐意的时候。婆娘生下老四后便扔下他去阴曹地府过日子去了,他自此未娶,每每闲下来,心里便感到一股莫名的惆怅与寂寞。
卜六老倌手艺极好。村里房子一栋栋地做,有做红砖水泥楼房的,一律的水泥勾缝,有阳台,且雕花隔板;有做老式住宅的,四角做起翘檐,饰以龙凤花鸟。总之,每一栋房均是他卜六老倌经手做的,他使出了平生本领。村里人没有不敬仰他的。
不过,村里却有一座矮矮的泥墙老屋仍原封未动,年代久远了,四墙被烟火熏得墨黑,还开了好些裂缝,就像一个驼背老人佝偻着腰蜷伏在地上喘息,夹在四围新屋间,极是惹眼,叫人看了就像吞下了只苍蝇满心里不舒服。
老屋是林四娘的,老头子早已不幸病逝,就她娘女俩过日子。
这林四娘年轻时可是一个和太阳光一样耀眼的漂亮女孩,一张黑中泛着红润的瓜子脸,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无拘无束的快活劲儿。年轻时候的卜六曾追过她,据说他是在一次歌圩上认识她的,他听她唱:
郎在那外边打山歌耶,
妹在那房里织绫罗,
这是哪个上屋下屋生出个漂漂亮亮聪明灵俐的后生崽耶,
打出这样索索利利飘洋过海的好山歌……
歌子唱得清脆甜润,嗓子就像是纯银做就,那么清亮,那么悦耳,那么动听,他居然一下听得痴了。卜六是外村人,居然会大老远从外村迁来这村里落户,不知为什么她却嫁了别人。
忽然,卜六想给她做屋。
卜六去她家里闲坐:“四娘,你这屋场该做过了。”
“我怎么不想做?没钱,对付着住吧。”四娘叹了口气,而且眼睛也潮了。
他便不再说话,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叭烟。
于是,卜六便发起募捐,在村里挨家挨户募,也去外村募。
他走进村东头王家说:“王家兄弟,这日子好罗!”
“嘿嘿,是好!”
“俗话说,要享福,座北朝南起栋屋。你可不光座北朝南,还是钢筋水泥楼哇,舒适着哪!”
“嘿嘿,托福托福,也辛苦你卜六师傅了嘛!”
“哪里,”他忽然很窘急地迟疑地说,“可就是有一事我搁在心里总觉着不是味儿。”
“是什么事?”
“你看四娘住的那屋。”
“也是,把个男人走了,日子不好过啊。”
“我说兄弟,帮扶一把吧。”
“好吧,有你卜六师傅一句话,那没说的。”
他走进村西头的李家:“李家大妹子,这屋子住着还舒适吧?”
“你卜六师傅的手艺,那还用说,舒适着哪!”
“舒适就好,舒适就好!”他使劲用鼻孔吸了一下从窗口灌进来的泥土的潮润气味,喉结蠕动着,像是十分干渴似的:“可是还有人住着就不舒适。”
“是吗?那有谁呢?”
“就四娘还住着那号屋子。”
“也是,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我说大妹子,能帮扶一下吗?”
“应该的应该的。卜六师傅,你可是个热心肠啊!”……
四娘人缘极好,没有人不肯捐的,有人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的,有人一百两百的。他倾注了全部感情办着这件事,每当从村人家里出来,脸上每一根细纹都展平了,充满了笑意的眼睛像两只小灯泡那么闪亮。
卜六又去了她家里:“四娘,我替你把屋子换换。”
“我说过了没钱,就对付着住。”四娘仍是叹气,仍是眼睛发潮。
他递给她一手巾包票子:“这里是两万块,是乡亲们凑的,你数一数。”
她先是一愣,吃惊地睁大了两眼,接着便“噗嗵”一声朝他跪下磕头:“六……六哥,我该怎样谢……谢你?”
“不……不用谢。”他慌惶了,忙扶她起来,又说:“钱你收好,明日就动工吧。”
“钱……还是你拿着。”她忽然一捂脸,低声啜泣起来。
他喊回来四个在外做工的崽。
大崽说:“爹,两万块做不了一栋屋的。”
他横一眼道:“我知道。”
二崽也说:“爹,如今钢材砖瓦都贵。”
他哼了一声道:“我答应了人家的,贵也得做。”
三崽嗫嚅着说:“爹,只怕做了屋,连工钱都赚不到。”
他吼吼道:“赚她孤儿寡母的钱,你心里能安?”
第二天,天气极好,这是一个好日子。一早,东天上现出一片柔和的浅紫色和鱼肚白,接着,银白的曙光渐渐显出绯红,朝霞便映在千家万户的窗棂之上。卜六领着四个牛高马大的崽赶早地来到四娘的屋场,他先用竹竿挑了一挂长长的鞭子放,“噼噼啪啪!”炸的惊天震地,大地也像痉挛了一下,四围树上的枯叶刷刷地给震落了下来。然后,四个崽便动手拆那座墨黑的老屋。他叫了一部货车亲自去外村购砖购瓦。
一家窑主,每口砖要价一元。
他眼一瞪:“别口开得皮撮大。是给林四娘做屋,莫赚她寡妇的钱。我定个价,少一半,作五毛,算是你今生积了个阴德,来生图个好报。”
窑主笑道:“六老倌,你做了一世工夫,从没今日这般贴心过,林四娘会答谢你的。我是还要来生,你是今生就有好报。”
他笑着给了窑主一巴掌:“我打你个缺德的嘴!”
一个月不到,老屋旧地基上便居然耸起一栋崭新的红砖楼房,顶上盖着青瓦,窗上镶着玻璃。还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一片阳光。
林四娘搬进新屋那天,喜滋滋地放了好多的鞭炮,村里人也纷纷赶来庆贺,鞭子炸了一地的纸屑,像是满地里开出了红艳艳的花。
林四娘办了几桌酒席答谢,扶卜六老倌坐了上座,并请来村长作陪。
村长是个四十来岁的山里汉子,论辈份应叫他叔。村长站起身抓过一瓶酒,给他倒满—杯,大声道:“六叔,这第一杯酒我代四娘敬您,感谢您给她做了一栋这么好的屋。”
他遂也站起身,呵呵地笑着接过酒一仰脖子干了。
村长又说:“六叔,这第二杯酒我代全村人敬您,我们村从此完完全全摘下贫困帽,完完全全进入文明新村了。”他一连说了几个完完全全,把大伙全给逗笑了。
卜六也笑:“不敢当不敢当!”遂又撮起嘴唇凑近酒杯,吸一口,“滋——”发出悠长的声响,他觉得那滋味真美,美的像一个遥远的、童年的梦。
卜六老倌心里着实高兴,不自禁地多喝了两杯,一张脸涨红得像关公,是大儿子背着他回去的。不待天断黑,他便早早地睡下了。
他一躺下就打起呼噜来,即使是刮十二级台风也刮不醒他。温馨而美丽的夏日的乡村夜晚,分外幽静、迷人,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上,山峰、竹木、田塍、屋宇,都蒙在—望无涯的洁白朦胧的轻纱薄绡里,只有杜鹃鸟在林子深处不住气地啼叫。他头枕胳膊,呼呼地睡着,脸色通红,眉毛舒展,一双眼睛就像在微笑似的闭着,有时还微微地牵动着眼角和嘴角。他一定是在做着一个很高兴的梦。
第二天,他晃着一副宽肩膀走出屋去,心里莫明地涌出一股狂热的自得,而这种自得使他的血液在浑身像烈酒一样火辣辣地流动,不禁“嘿嘿嘿”地发出一阵粗糙而充满力量的笑声。林四娘一见他,却突然慌得去关门,但他人已走了进来,她便只得起身立在一旁让坐。
“四娘,房子还满意吗?”他问。
“嗯。”
“四娘,以后有难处只管说,众人会帮扶的。”
她不动,不吭,两眼直愣愣迷茫茫。
他一愣:“咦,这今日怎么了?”
她背过身去,两手捂脸,两颗大粒的泪珠从指缝缝里滚落了下来。
“是房子做得不好?”
“不是。”
“有谁欺负你了?”
“没有。”
“那——出什么事了?”
“人家话……说得难听……”她哽咽着道。
“说什么了?”
“你……问人家去吧。”
他一跺脚,悻悻地旋身走了。
回到家来,只见四个牛高马大的崽立在屋中央,一个个气得面皮紫涨。
“爹,”大崽朝他说,“我说了,那屋我们不该做。”
“做了又怎样?”他两眼一鼓铜铃大。
“人家说我们做事厉害,四娘的屋是我们爷崽包了做,既做了好,钱又全让我们赚了。”
“屁话!”他吼吼地嚷,“能赚什么,两万块,还不够买料的钱。”
二崽也说:“爹,人家还说得难听。”
“说什么了?”
“说……说你是想打四娘的主意,才故意讨她的好。”
“你胡说!”
“不是我说,是人家说,说你年轻时就追过她。”
“你看见了?”他挥着拳头,全身气得发抖。
“是人家说的,四娘出嫁后,你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一整天,哭得像一头牛牯叫。”
他的腰突然一软,一下跌坐地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扭曲成一挂被风吹斜的渔网,两只眼睛由于充血而涨得通红。
他又大碗大碗地往肚里灌酒,灌得眼珠子死定定的,衣襟上湿了一大片,胡须上也挂了许多酒珠子。他出神地仰望着房顶,忽然一个人唱了起来:
郎在那外边打山歌耶,
妹在那房里织绫罗,
这是哪个上屋下屋生出个漂漂亮亮聪明灵俐的后生崽耶,
打出这样索索利利飘洋过海的好山歌……
他的声音很轻,有点儿嘎,像是闷在心里的,一二十步以外就听不清。
几天后,他领着四个牛高马大的崽走了,去了山外再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