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时值七月,太阳一出来,酷热便满和在空气里面,地上已像下了火,宽大的马路让太阳晒得又白又硬,散发着燃烧似的气息,把马路两边的香樟树的叶子都烤焦了。一股股热风迎面扑来,明晃晃的空气里如同飞舞着无数看不见的蜜蜂嗡嗡着几乎让人晕眩。
周大兴一走进办公室便觉着闷热,遇到这又闷又热的天气,人的汗腺都变得特别发达。他去开空调,这才发觉室内不仅空调,连办公桌、沙发都已经换过一新了。盛夏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把整个房子给镀上一层炫目的金色,他随即又赶紧去拉上窗帘。
周大新是这次经县人大代表会上通过,由代理县长正式任命为县长的。他四十来岁年纪,蓄一头乌黑的短发,眉目清秀,是那种知识型干部的样子。他双眉微蹙,有些无奈。这已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不用人布置,凡是换过一位新领导,便会有人把所有的设施都换过一新。其实,这是一种浪费,但你又能怎样?他苦笑笑,便坐了下来,他发觉自己居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种隐隐约约的又不能克制的热情,还有恍惚和心神不宁。
办公桌上放着秘书 送来的几封信件。
其中一封是长溪乡红莲村村民反映缺水问题的。他拿起信,竟而感到沉甸甸的,他仿佛看到门外有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当他定眼望去时,门外却什么也 没有。
他坐着许久没有动,他知道这事一定棘手,而且这样棘手的事还会有很多,这只不过是他上任遇到的第一件棘手事。他便拿起自己的考勤本,把这事记上,并决定安排时间去实地考察一次。
第二天一早,他便和秘书李小刚一块乘车出发。本来已给他另外安排了一名秘书,但他觉得李小刚很不错,就把李小刚带过来了。
车子向长溪乡驶去。
透过车窗玻璃往外看,在远处,那些挡住了视野的山崖不停地闪着青抑或白的反光,路两旁是一片被灼热的阳光所临照的田野,有雾气在绿色的稻叶上飘浮,俨若一片轻烟。
红莲村坐落在一片高坡地上,只百十户人家,上百亩耕地,十年前,该村是何求书记的联系点。何求一心要把这里作为全县农业发展的样榜,要求村民从地底下打通渠道,引水灌田,结果渠道未打通,反而造成稻田漏水。一到夏秋两季,不仅田里无水,就连村民喝水的井也枯竭断流。这些年来,村民多次到公社、区上、县政府反映,但问题一直没有解决。
他一走进村子,便觉得像是到了另一种世界,与城里相比有着明显的区别。稀稀落落的民房,破旧低矮。村场上不见有人,门也都关着,只有几条瘦骨嶙峋的狗在这破旧的墙院中间穿梭,一条耕牛系在场上的一株树下,懒懒地在咀嚼着什么。村里一片死寂,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
他们走访了几户人家,走进那低矮的房子便能感受到缺水的严重性,每家每户只要能盛水的瓶瓶罐罐、大盆小盆全都用来盛水,即使是用过的水也要留作别用。而且村民们对来的每一个干部都怀着一种戒备,不再像以前那么热情,干群之间的鱼水关系已成了过去。谁都不肯回答他们的询问,不是摇头就是黯然不语。
他们便去找村长李长富。长富家很容易找,一栋三层小楼房,这在村里已算是鹤立鸡群了。
走进长富家便发现与村民家大不相同的是砌了一个大水泥池子,池子里还蓄着大半池子水。长富刚挑水进屋,一担水捅还湿漉漉的摆在地上。他正准备去拿扁担再去挑水,没想他们就已进了院子。
长富便忙着让坐,拿烟。
坐下后,周大兴说明了来意。长富想了一下说:“村里缺水是不假,吃水用水都得去三里以外的山下去挑,但只要勤快点,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你们这里以前不是有水吗?”
“有什么水,有水何求书记就不用花那么大的力气来挖什么渠道了。”
“后来你们就没想法子解决吗?”
“想了,这么个穷地方,能怎样解决?”长富两手一摊,作了个万分无奈的表情,他说:“我们挖了好些井,可一个都不顶用。”
“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好吧。”长富说着便领他们出了门。
村里村外转了一圈,他们也确实看到好些个井,只不过都是一些没有水的旱窟窿而已。
周大兴的眉头便越蹙越紧,没说一句话。
离开长富后,李小刚止不住问:“周县长,怎么这村长说的与那个反映情况的村民说的不一样呢?按村长说的,这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问题确实很严重,这我们已经看到了,”周大兴心情沉重地说:“这位村民反映的绝对是实情,但村民都不肯说实话,这里面肯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问题。走,我们去前面学校看看,村里会写字的人不多,说不定去那里能够了解一些情况。”
转过一个山坳,便是村上小学,说是小学,也就仅一幢低矮的土筑平房,有几间不大的教室,学生不多,教师也就不多,就三个老师。
他们找到校长,校长姓刘,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周大兴拿出那位村民写的信封给她看,并问:“刘校长,你能看出这写信的人是谁吗?”
刘校长接过信封左看右看,仔细地看了好一会,说:“这字写得不错,村里能写得一手好字不外乎两个人,一个是以前的会计刘志强,还一个就是现在的会计周斌,周斌向来为人胆小怕事,估计这信不会是他写的,很有可能是刘志强写的。”
“你能肯定吗?”周大兴又问。
刘校长点点头说:“刘志强为人正直,喜好打抱不平,只有他才敢向您反映情况。他们两个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所以对他们两人我都比较了解。”
“那刘志强在村里吗?”
“不在,几年前就去了长洲市,在一家叫山鹰建筑工程队里打工。”
“他以前不是当会计吗?怎么会出去打工呢?”
“据说是跟村长有些意见,具体情况就不知道了。”
从学校走出来,李小刚问:“周县长,还要不要去村里再了解一下?”
“去是还要去,但现在要紧的是先找到刘志强。”周大兴说。
02
长洲市是个地级市,管辖着平阳、溪江、清潭、东岭四县。近几年来,发展很快,不仅街面宽了,城市大了,而且一栋栋大楼拔地而起,有如雨后春笋一般。这些新的现代化建筑与旧的低矮的平房不谐调地夹杂在一起,标志着这座城市正处于一个变革的年头。
这是一处建筑工地,是山鹰建筑工程队做的一处商场建筑。脚手架高高地耸立着,从下面抬眼往上望,人就像蚂蚁似的在上面爬行着。有一部高架吊车正吊着好些钢筋,在高空中晃荡着,令人看了不免有些提心吊胆。
这时,喇叭响了,一个很清脆的女声在工地上空播撒开来:
“刘志强师傅,刘志强师傅,请你赶快到办公室来一趟,有人找你!有人找你———”
刘志强正在上面干活,这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体魄健壮,样子稍瘦削了些,两眼却黑而有神,显得坚毅、有主张。他人很聪明,在工程队没好久便学会了一手好泥水活。听见喊声,愣怔一下,便忙放下手里的砌刀,从脚手架上走了下来。
他人还未进办公室,就在外面嚷:“是谁找我来了?”进门一见周大兴两人便不禁又愣怔住了:“是……是你们找我?”
周大兴微笑着看着他说:“小刘师傅,你的信我们收到了,谢谢你给我们反映的情况。”
李小刚在一旁介绍说:“这就是周县长,他亲自看你来了。”
“这——”刘志强张着的口半天也未合拢,好一会才怯生生地说:“是县长找我?这不是作梦吧?”
“当然不是,”周大兴仍是微笑着看他,用亲切的口吻说:“你能把情况说得具体些、详细一些吗?”
刘志强看了看他俩,很感动,也很激动,便说:“本来我们村有一条小溪,吃水用水都不成问题。10年前,何求书记来办点,他想把这条溪水引到北坡去,把那片山地也改成水田,办成一个全县的农业样榜。当时许多人都不同意,认为这条溪的流量本就不算大,还引到北坡去,会影响这边几百亩水田的灌溉,可是何求书记硬是要挖,结果造成水位下降,不仅水渠成了旱渠,而且这条小溪也干涸了。”
周大兴和李小刚都听得很认真。周大兴抬起头问:“后来呢?”
“后来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吃水都成了困难。水田变成了旱地,水稻是不能作了,村民就只好种些红薯、包谷等旱地作物,谁家也吃不上一顿白米饭。大家为这事没少去找政府请求解决,没想到公安局却下来抓人,关了七八个,说是我们聚众闹事,公开对抗政府,谁要再这样便要严厉处罚。以后,谁还敢作声呢?”刘志强说到这里便变得激愤起来,话里就有了几分怨气。
周大兴忽然觉着眼球像被醋浸过似的,又痠又胀。
刘志强继续说道:“没办法,我们只好在旱地上挖井,请来风水先生看地,好吃好喝的招待,看一个挖一个,折腾了几个月,没想,竟然全是废井,没一处能够冒水。有什么办法?只能怨自己命运不济,生在这么一个穷山窝里。”
“政府就一直撒手没管吗?”周大兴又问。
“管了,”刘志强说,“每户发给2000元赔偿费,可我们每户到手时却只有200元。”
“怎么会这样?”周大兴吃惊地睁大了眼。
“让长富吞了,你们去村里没见到他那幢楼房吗?他哪来的钱?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这确实吗?”
“怎么不确实?我是会计,上面拨了多少款我是清清楚楚的。”
“竟然证据确凿,你为什么不去告发?”
“告!上哪去告?款子一拨下来,我这会计就被撤了,没凭没据,怎么告?现在不是讲要在证据嘛!”
“所以会计就换了周斌,对吗?”
“是这样,周斌这人胆小怕事,在长富看来,用这人是万无一失。”
“我明白了,”周大兴看着他,似是对他,又像是对自己说,“你是不满意长富的所作作为,也不甘愿呆在村里受穷受苦,便赌气出外打工,对吗?”
“是这样。”刘志强点了点头。
周大兴脑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看定刘志强 问:“如果你当村长,你会怎么干?”
“嘿,我怎么能当村长?”
“这只是假设嘛!”
“好,我说,”刘志强看着他俩,人便显得精神了许多,他说,“首先我得打井,把摆在眼前最急迫的问题解决好,但在打井之前一定得取得群众的支持,要取得群众的支持,就得把赔偿的款项落实。”
“你认为这些都能办到吗?”
“怎么不能?就看你心里有没有群众。”
“说得好!”周大兴止不住点了下头,又问:“就拿赔偿村民款这事来说,应该怎样落实?”
刘志强想了想说:“只要找着周斌,这事就好办了。”
“你不是说周斌胆小怕事吗?他会说出来吗?”
“我们是同学,我清楚他,”刘志强很有把握的说,“他胆子是小,也是让何求来抓人吓着的,不过,他人还是正直,知道是非曲直,如果能去掉他心里的恐惧,他不会帮着长富隐瞒的。”他两只眸子洁净、明亮。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看得出他说的是实心话。
周大兴高兴地握住他的手说:“小刘师傅,没事了,我代表县委、政府再次向你表示感谢。”
刘志强也显得很激动,十分至诚地说:“周县长,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您只管吩咐。”
“好,那我们击掌!”周大兴今天兴致特高。
两人就真的像小孩子玩游戏似的击了一下掌,连一旁的李小刚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03
周大兴回到家已是很晚了,夏丽和儿子都早已睡下。
是夏丽起来给他开的门,夏丽有些责怪的说:“你这人也是,这么晚了就不用回来了,就在市里住一夜好好休息又有多大的关系?老是这么急急忙忙,不要命了?”
他就抬起脸朝她笑了笑,作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说:“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嘛,一个零件也没少。”
夏丽就笑着嗔道:“你以为你还年轻,都四十岁的人了,你照照镜子,头上都开始长白发了,还不知道爱惜身子。”
“嘿嘿,有你替我疼着,我就知足了。”
“谁跟你嘿嘿,”夏丽装着很生气,朝他肩胛拍了一掌说:“我去给你准备热水,洗完澡就休息吧。”说着便进了洗漱间,替他放好热水。
一会,他洗完澡出来,夏丽对他说:“那个红莲村的事你就别管了。”
“为什么?”他一边穿上内衣一边问。
“那是何求书记蹲的点,干什么要去替人家擦屁股?弄不好,人家还会说你。”
“你怎么知道这事?”
“何伟光到这 里来过了,你没在家,他就对我说,他是管农业的县长,这事他有责任,请你相信他,他会处理好的。”
“他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了,你快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