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妻子与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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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个不可捉摸的男人,简直是一个游魂,在任何公众场所都是难于碰见他的,可是,他的影子却无处不在!

这时,明月仿佛找到了使自己心痛的缘由:漫无目的地荡游,不正是为了寻找他么!

她带着这迫不及待的心情,走向了马路的深处。

姚江河对路的窗口虽然拉上了蓝色的窗帘,可强劲的灯光,还是倔强地透露出来。明月暗自欣喜,急匆匆地向他寝室走去。在走廊的进口处,有一个守门的老太婆,瞅了明月一眼,就迅速恢复了她惯有的麻木神态。明月没有理她,径自走进去了。快到姚江河的寝室门边,她的心狂跳起来。   明月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

我这是去干什么呢?一个女生找一个男生,总不应该毫无理由的吧!

需要什么理由呢?难道我就不可以找他随便聊一聊么?

明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嘴角也对自己浮出一丝冷笑来,坦然而从容地到了姚江河的门边。   门没有关死,门框处留了细细的一条缝。

敲门。

没有应声。

再敲。

依然没有应声。

可明月分明是听到了音乐声里混杂着的人声。

她第三次敲门,敲得比前两次都重。

还是没有应声!

明月有点生气了,她被闻教授伤得太深的自尊心再容不下别人的伤害了!

她推门而入。

明月见到的情景使她久久地立在门边不动。

姚江河坐在他那把破旧的藤椅上,头深深地埋在桌上的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抽搐,嘴里发出尽量压抑的凄切而绝望的哭声。

明月久久地凝视着姚江河的背影,不知道他为何而哭。明月见到过许多男人的痛哭,可是,天啦,却没有一个男人哭得像他这样生动,这样富有内涵,这样充满了穿透力和感染力!明月的心被他抽搐的背影揪紧了,她也想哭,但欲哭无泪。

录音机里的音乐声丝丝缕缕地抽出来,如一群黑色的精灵,在屋子里盘旋飘荡,形成一种特殊的气场,把杂乱的地板,斑驳的墙壁,全都音乐化了。

这是柴科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即《悲怆交响曲》。

明月站了一会儿,惭惭感觉心力不支,便以颤颤的声音扬声喊道:"姚江河!"

姚江河缓缓地抬起头,又缓缓地转过身来。明月看见他泪流满面。

姚江河的神色是朦胧而迷茫的,他足足把喊他的人看了十多秒钟才回过神来,先喀嚓一声关了音乐,才招呼明月就座。

明月走了过去,并不急于坐下,而是以温柔而亲切的口吻问道:"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桃江河擦了泪水,答道:"没有。"

明月沉默一阵,说:"是不相信我吧?说不定......我可以为你分担一些的。"

"真的没有。"

"那你为什么哭得如此悲伤?"

姚江河的眼眶再一次潮润了,指了指桌上的录音机。

明月不解:"录音机怎么了?"

"音乐!是那该死的音乐!"

"你为柴科夫斯基的音乐而哭?"

"不,不,不是为他的音乐,而是--为他的灵魂。"

明月的心扉发出一阵猛烈的颤动。

柴科夫斯基的灵魂是什么呢?这个十九世纪末期俄国伟大的作曲家,并没有通常所说的历经生活的磨难,他出生于一个矿山工程师兼官办冶金工厂厂长家庭,1859 年毕业于彼得堡法律学校,1865年毕业于彼得堡音乐学院,在创作灵感如大江大河一般浪花四溅的时候,受到了富孀梅克夫人的资助,1877年专事音乐创作。

十六年后的1893年3月,获得英国剑桥大学名誉博士学位,同年十月底在彼得堡指挥《悲枪交响曲》首次演出后不久去世。

这就是说,《悲怆交响曲》是柴科夫斯基留给世界的绝唱了。他音乐里传达出的灵魂的内涵是什么呢?

是孤独。

在人类文明的长河里,一个平凡的男人和一个伟大的灵魂在"孤独"的狭长道路上握手了。   无数事实证明,孤独的男人是可怕的,然而,对女人却有无可比拟的吸引力。

"艺术,天才的艺术,竟具有那么大的魅力么?"明月怅怅地说。

姚江河没有回答,他知道师妹不是在发问,而是在感叹。

"你成天就浸泡在这种远离现实的意境里么?"明月固执地问。

"你不觉得这是最真实的现实么?"

明月被师兄的话噎住了,这让她微微地感到恼火,她希望能沿着一个问题与姚江河顺畅而长久地讨论下去,可往往是刚刚开了个头,他便以逼人的气势挡住了你深入下去的勇气。在女人面前,他是不大会留情面的。

"你总认为自己的话很对,其实不然!"明月抱着一种逆反的心态,语调僵直地说,"包括创作者本人,也不会一生都生活在艺术之中,即只是他们生命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现实中平凡的人:他们冷热不均也要打喷嚏,肠胃不好也要拉肚子,吃饱喝足之后还会打饱嗝,连大文豪苏东坡还有皮肤病呢!否则,他就不会感叹'痛可忍痒不可忍'了。说穿了,艺术不过是艺术家在一个美好的月夜,让自己的灵魂偷偷地逃离现实的巷道进入理想的大厦之后,捡回的几块碎砖烂瓦而已。"

明月的言辞如此残忍,使姚江河温怒起来,他的手紧紧地按住录音机,仿佛怕明月言辞的利剑,刺伤了柴科夫斯基对世界发出的悲壮叹息。他并不说话,以一种被激怒的,挑战的眼光看着明月。   明月并不惧怕这种眼光,她报了抿飞扬到脸上的头发,自言自语地说:"一切都不是神圣的。"

姚江河正被温怒的情绪占有着,他没有去想师妹这深沉的感叹因由何处,更没想这样的观点是不是反映了她思想的本质,他像被百般挑衅激怒的狼,昂起头,以超出明月说话十倍音量的声音,鄙夷地说道:"你的信仰无可挽回地坍塌了,你不觉得这十分可悲么!"

明月的头动了动,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她脸上的犀利明显地消退了,以一种空茫的声音说:"我不愿生活在信仰的废墟上。这或许因为我是女人的缘故。

但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我曾经也想生活得崇高一些......可是,我现在明白了,那只不过是自我欺骗的愚蠢行为。我观察艺术家,更多的是读他们的生活传记,把他们拖进现实的染缸里来读,拉到我的脚下来读。这对我并不是没有好处。"明月勉强笑了笑,继续说:"比如罗丹,当我知道了他的一个生活细节之后,我就觉得他一点也不神秘了。在一个达官贵人邀请罗丹及与罗丹齐名的艺术家参加的宴会上,大家正襟危坐,焦急地等着那个人的到来。罗丹蒙在鼓里,不知将来者是谁。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那个神秘的人物终于出现在大厅里,原来是一个女人,蜚声全球的舞蹈家邓肯!她的出现,把整个大厅和人们的面目照得通体透亮,然而却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都被她惊世骇俗的美艳惊呆了。正当人们沉浸于奇异而宁静的美丽时,你猜罗丹怎么着?他像疯子一样冲上前去,站在大美人面前,从邓肯的颈项开始,着迷地依次向下抚摸。他摸遍了邓肯的全身,边摸边说:'多美啊!多美啊!'他的眼神是迷离的,像被一个梦纠缠着。......"说到这里,明月停了下来,但她的嘴唇还在微微煽动,话显然没完。

对姚江河来说,这是一个新鲜的故事。他明显地被这故事打动了,眼里有了晶亮的光辉,兴奋地问明月:"邓肯就那么傻痴痴地站着,让他抚摸吗?"

"是这样。这也正是让我感到奇怪的。"

"问题的关键恰恰就在这里!"

"什么意思?"

"我首先要知道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意图。"

"我是想说:伟人首先是人,他们见到美丽的东西也懂得占有!"明月坚定地说,"当然,我们可以自欺地说:罗丹是在从邓肯的身上寻求一种雕塑般的感觉。不,不,他的的确确只不过是被男性的豪气所鼓舞,对美的一种占有而已。"

"你难道认为罗丹的占有与一个色鬼的占有是等价的么?"

"本质上是的。"

"你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试想:如果不是罗丹,而是一个色鬼冲上去抚摸邓肯,她会乖乖地屈从么?"

"正因为他是罗丹!一个深刻影响着欧洲近代雕塑发展的大人物!"

姚江河像不认识明月似的,以陌生的眼光望着她,以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说: "你以让人多么惊奇的荒谬把这些伟大的灵魂庸俗化了。我敢断定,邓肯绝不是因为罗丹的名声而让他通抚自己的身体,而是从他的眼神当中,从他手掌的滑动而产生的特殊的感觉里,知道自己的血肉之躯被这位大师升华为了艺术。作为邓肯本人,一定被这种崇高的升华感动着,她愿意为这种升华而献身。色鬼的手掌能有如此效果吗?他们的手指传达出的信息永远是淫荡的,永远也发不出罗丹似的纯正而高尚的信息!"

姚江河的言辞是犀利的,每一句话都扎在明月的心坎上。她被刺痛,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但她嘴上并不服输,以一种不自信的明显缺乏力量的声调说:"照你看来,伟人和凡人即使做同一件事,意义也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你能说屈原投江与悍妇投江意义是一样的么!"

"那么,宋徽宗挖地洞迎接名妓李师师,与一个泼皮无赖一边抛着铜钱,一边哼着下流的小调逛妓院,其意义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这里谈论的伟人,不是看他的地位有多高,而是看他的智慧、思想、情操和对人类真正意义上的贡献!"

"曹操崛起于乱世之秋,弹精竭虑,统一了大半个中国,该算伟人了吧?"

姚江河不置可否,但也从内心承认曹操是伟人。他等待着明月的反驳。

"他故作颠狂,横望赋诗而杀人,与一个人明火执杖地举刀杀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姚江河一时语塞。他对这场冗长的争吵厌烦极了。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这场争吵,姚江河并没有赢。随着讨论的深入,他知道自己忽视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伟人也有几人的一面。当他们抱着一种伟大的目的去做一件凡人也可能做的事情的时候,才会闪烁出人格的光芒和思想的光辉;否则,它的意义就是牵强附会。明月的话或许对:伟人首先是人。也就是说,还原人的本性,才是最为重要的。

可是,明月却掉下泪来,委屈的泪珠,扑籁籁地落在她起伏不平的胸脯上。

姚江河惊慌失措,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当真认为我是庸俗的么?"明月带着怯怯的探究的口吻问道。她的神色是黯淡的,有一种深深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

一种巨大的怜爱,溶化了姚江河的心。他后悔自己刚才出语冲动,刺伤了面前这个泪人儿。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孩子。

"不,我绝没这个意思。我们刚才是就事论事。你,你为什么要那样想呢?"

明月的泪水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流得更加凶猛。"你不要安慰我了。"明月哽咽着说,"我的的确确是庸俗的,一个庸俗的女人!......"她哭出声来了。

姚江河手足无措起来,他立即起身去关了门,为了掩没明月的哭声,免得引起人们不必要的猜疑,他再一次按下了录音机的键钮。

柴科夫斯基沉重的叹息再一次充满了整个空间。

音乐的力量是奇妙的,两人的心境重新归于平寂,并随着那上下翻飞的黑色精灵而跳动。   当最后一个音符漩涡一样消失在空气中的时候,明月站起身来,怅怅地说: "我走了。"

姚江河茫然地望着她。

"我走了。"明月又说。

姚江河沉缓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你不必送我。"明月说。她的眼神是凄楚的。

姚江河把她送到门边,把住门扣,对她说:"明晚你还来吧,我们可以选择更有意思的话题。我等你。"说着把门打开。

明月略作停留之后跨出门去,咚咚咚地走向黑暗的深处,只把那孤独的脚步声,长响在姚江河记忆的门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