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妻子与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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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姚江河进了屋子,将门关上了。此时,阳光还没有越过树梢,跳过马路光临他的窗。虽是仲夏季节,姚江河却觉得异常的凄冷,经妻子认真整理之后又变得脏乱起来的小屋,也像异常陌生似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亲近感。以前,他多么珍爱这间小屋,夏兄搬出去之后,他的心理完全放松了,紧张疲惫的灵魂,一回到这间小屋就可以随便放置在床上、书架上、书桌上或者凳子上,让它放心大胆地休息去,只留下一个躯壳,在那里吁吁喘气。直到歇够了,精神复原了,又才将灵魂捡起来。这是多么惬意的事情!更为重要的,在这小屋里可以放纵地听柴科夫斯基的音乐,可以无所顾忌地为他的《悲怆》交响曲痛哭流涕,还可以展纸画画,随意读书...... 总之,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一切都是自我直达心灵的选择,没有必要看夏兄那只老书虫!也没有必要听他苍凉的叹息。   老实说,也正是在夏兄搬出去之后,姚江河才些微地找回了读大学时候的那种情怀,认为这学校毕竟是自己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这里的一切,可以尽我享用,包括朦胧月色,瑰丽阳光,婆婆花影,肥厚绿叶......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小屋严重缺乏什么。

缺什么呢?

小屋里的东西,一件也没有少,一张中国地图,一幅字画,一排竹书架,一张书桌,一张简陋的床,还有散放在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每一样物品都是他的,都带上了他的气息。但是,这些带上了他气息的物品,却彼此没有牵连,孤零零地各自为正文,没有了灵魂的贯串。

姚江河终于明白了,这小屋里缺少的东西,便是他的精神。

他的心豁然开朗,同时又感到沉重。

精神,这看似虚幻的东西,却可以变成极为巨大的物质力量。

有则消息说:一个美国企业家到中国某大厂考察,先划了个小小的圆圈,外面画一个大圆圈,最外面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对中国的工人说:"这最小的圆圈代表本世纪初叶的共产党,稍大的代表当时的国民党,最大的代表美国。请问诸位:这最小的圆圈为什么最终能够冲突而出,将它外面的圆圈抹去?"中国工人面面相觑,无一人应声。美国企业家将桌子猛然一击,以铿锵之声说道:"精神!他们靠的是一种精神!"......姚江河当时看到这则消息,灵魂里引起不小的震动。他不自觉地想起清溪河畔竹丛中的家,多少回熬更守夜,才如愿以偿地读上研究生,虽然当时的动机既不高尚也不伟大,但毕竟是靠着那股力量才击败了众多的对手。

现在,那只生命之鸟就停止歌唱了么!

姚江河是绝不会甘心的。尽管他当时考研究生的动机仅仅是为了改变命运,作为一个心性较高的人,在改变命运之后,是会继续前行,绝不会停步不前的。

姚江河站起身来。他要去找夏兄谈谈。

夏兄肮脏的木门依然紧闭着,像一只箱子盖似的,把夏兄锁在了里面。

窗口没有灯。姚江河断定他没有看书。

"夏兄!"姚江河喊。

没有应声,门却开了。

姚江河跨进狭窄的屋子,顺手把灯拉亮。吊在头顶上的一盏二十瓦的日光灯,大概不堪于疲劳,精力极不充沛,光线闪闪烁烁。

夏见深深地伏在书桌上。

"随便坐。"夏兄瓮声瓮气地说,头并不抬起来。

"夏兄,你病了?"

"没有。"

夏兄将脸在左右臂上来回滚动几下,才把头抬了起来。

姚江河看见他的眼睛红肿,像是哭过。夏兄袖口上的斑斑湿渍,应证了他的猜想。

"我祝贺你。"姚江河真诚地说。

"谢谢你,江河。刚才,我在想自己走过的路,越想越不是兴奋,而是感激。我在村小教书的时候,虽受了许多的夹磨,但更多的是好人帮助了我。说真话,我在跨入通州大学门槛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激动,而是惧怕,深深的惧怕。我怕自己的笨拙无法胜任更加艰难的跋涉,因此成天泡在书堆里,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死记前人的结论。这样,我是没有创造力的。实际上,我一开始就认识到自己这样读书的危机,必然是把自己牵引向更加幽深黑暗的死胡同。我非常羡慕你,既会绘画,又善书法,还欣赏外国人的音乐,我几次涌起一阵欲望,要过你那一种完善的生活。可我又不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闻教授驱逐出去了。如果那样,我将如何向自己交待!其结果,是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木头人。"

"夏兄,你太自责了。这是没有必要的。在我们三人之中,你是长兄,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你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夏兄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他本来浮肿的眼皮显得更加浮肿。

"是你和明月拯救了我。"

姚江河渐愧地低下了头。"我是很对不起你的。"

"不是这样!你恐怕不知道,你对生活的洒脱时时影响我,使我在读线装书的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一本正经,把自己弄得很苦。

带着一种洒脱的心态去读,汲收的东西更多。当然,给予我直接影响的是明月。"

谈到明月,对姚江河和夏兄来说,都是一个异常敏感的话题。

姚江河不言声,等待着夏兄把话说下去。

夏兄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把他与明月交往的细枝末节都原原本本给姚江河讲了。

"江河,不知道你感觉到没有,明月真正爱的人是你,可惜你已经结婚,妻子又是那么一个好人。"

姚江河本来处在一种恍忽迷离的神思里,夏兄最后的一句话,使他突然间对明月有了反感。他定了定神,对夏兄说:"夏兄,我们不说这些了。我到你这儿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请你回到原来的寝室去住。"

夏兄有些不解了:"为什么呢?"

"你住在厕所边,太委屈你了。"

夏兄立即憨直可爱地笑了,认真地说:

"不关事的,不关事的。不知是我的鼻子不灵,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我一点也没有闻到这里的臭气。"

姚江河是相信这一点的。他曾读到过一篇散文--《看海去》,写作者夜访福隆海水浴场,在星光下赞叹海的神奇。第二天前往观看日出,只见沙滩上散乱的塑料垃圾,不禁渭叹不已!只不过一夜之间,只因眼识起了分别,心境就全然改观。由此,他又想起古代的一则禅宗公案--唐代新罗国位于朝鲜南部,当时华严宗有一位名僧元晓法师,与义湘法师二人到唐朝来留学。走到中途,又饥又渴。当时正是月初的夜晚,天上黑得连星光都隐藏不见,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没办法赶路,只好在一座坟场旁边过夜。这时候,他们口渴难忍,便摸索着去寻找水源。忽然发现一水坑,他们连忙用钵盛了一些水倒进口里,如饮甘泉一般,异常甜美。等天亮了,他们想再饮一些水,好继续赶路,又走到坑边去,却赫然发现坑里有死人的骨头,还连着丝丝枯干的头发,水中并有蛆虫蠕动,再用鼻子去闻,一股腐臭之气令人作呕。两位法师呆呆立于水边,连一滴水也喝不下去了!

元晓法师智慧毕竟高人一等,他想到,昨夜由于口中干渴,喝的时候很快入腹,感觉不出它的臭味儿,今天亲眼看见人骨浸在水里,心中便生出恶逆之感来,于是一滴水也喝不下去了。真是三界维心啊!

夏兄把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到书上去了,因此闻不到厕所的臭气。

但姚江河毕竟心中有愧,又说:

"我们两个住在一起,你可以帮助监督我,免我生怠惰之心。"

"那是不必要的。"夏兄说。接着,他给姚江河讲了一则小故事:"如何才能体验到我与万物本是一体?"弟子问师傅。

"聆听!"师傅答道。

"我该如何聆听?"弟子又问。

"把自己化作一只耳朵,留神于一事一物中宇宙所通传送的玄音。若你听到的是你内心的独白,应立即中止它的喋喋不休。"

师傅的话让弟子豁然顿悟。

夏兄最终没有回到他曾与姚江河共住的寝室里来。

姚江河回来之后,仔细思索夏兄的话,觉得字字说的是自己。

以前,他曾从自己孤独的散步中获得充实,因为他实实在在地思考着关于自己和别人的事情,思考着清溪河与州河的文化渊源,思考着先秦文化尤其是楚辞何以如此博大精深,直达数千年之后子孙的心灵,喂养了一个华夏民族的文明。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那苍白的长长的路程,就变成写满文字的答卷了。可后来,他把散步当成了一种形式,凤凰山上的云松也好,镜花滩上的月光也好,州河水里的吼声也好,都被他杂念丛生的心排除在外了。他听到的,的的确确是内心的喋喋不休。他便在这喋喋不休里变得空虚起来。

先哲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当。他是真正的怠惰了。

怠惰的根源自然不是散步,而是杂念。吃了午饭,姚江河不打算午休。他要到书店去买一批新书。

不管党和政府怎样提倡精神文明,在通州城买书,尤其是买上档次的书,越来越困难了。以前通州城的书店很多,从通州大学出来,随便往哪一个方向走去,都可在极不起眼的地方,看到或大或小精巧玲珑的书店,即使不买,单是走进去站一站,翻一翻,也是一种慰藉,一阵温暖。现在,这些书店都变成了面馆或副食品店,有的变成了门诊部。每见此情景,热爱通州城古朴文化的人,都要不解地问:"这通州城怎么变得越来越庸俗了呢?"像问自己,又像问别人,但不管是自己或别人,都不能回答。--那些书店依然还是书店的,也把曹雪芹、鲁迅、巴金以及托尔斯泰、罗曼·罗兰、哥德、莎士比亚等人毫不客气地请下了书橱,而把那些无病呻吟的所谓青春美文放在显要的位置,更有甚者,将半裸或全裸的女人封面,作为招揽顾客的广告。这样的书店里,早没有了文化的芳香,而流动着滚滚肉欲,稍有文化良心的人,对此是不屑一顾的。

要买一部好书,得走很长的路程。

平时要买书,需乘车去,今天姚江河不想乘车。

中午的太阳已经十分灼人了,道旁树叶已失去了清早的鲜活,叶片微微打卷,叶尖纷纷下垂。不断有车辆从身边疾驰而过,可车辆的喧嚣,在姚江河听来都十分遥远,仿佛凤凰山头传来的松涛。   走到天桥上,姚江河心里有些烦乱。在这里,看相的,抽签的,摸骨的,卖狗的,乞讨的,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