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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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我的记忆里,旧院,总是喧哗的。我的几个姨们,像一朵朵鲜花,有的正在盛期,有的,含苞欲放。她们正处在一生中最光华的岁月。她们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到家,她们凑在一处,在灯下绣鞋垫。谁不知道鞋垫呢?可是,你一定不知道,鞋垫这样东西,在我们这个地方,被赋予了超越实用价值的审美性和情感性。姑娘们绣的鞋垫,尤其如此。我们这个地方,男女订亲以后,女方是要给男方绣鞋垫的。一则是表情达意的方式,二则呢,也有显示女红功夫的意思。为此,女孩子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跟在姐姐们后面,细细揣摩鞋垫的事情了。花样,颜色,针法。她们从旁仔细观察着,暗暗记在心底——比如,是鸳鸯戏水呢,还是燕双飞?是纯色呢,还是杂色?是剪绒呢,还是十字绣?她们看着,比较着,一面在心里反复思量。这是天大的事。她们把一生的梦想和隐秘的心事,都托付给这小小的鞋垫了。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在旧院,一群姑娘坐在一处,绣鞋垫。阳光静静地照着,偶尔也有微风,一朵枣花落下来,沾在发梢,或者鬓角,悄无声息。也不知道谁说了什么,几个人就吃吃笑了。一院子的树影。两只麻雀在地上寻寻觅觅。母鸡红着一张脸,咕咕叫着,骄傲而慌乱。

姥姥家女儿多,因此,旧院成了村子里姑娘们的根据地。她们喜欢扎在一堆,说悄悄话。谁刚刚相看了一个,谁订亲了,谁的婆家今年正月里要摆席,谁的女婿生得排场,出手也大方。我们这个地方,只要订了亲,就称女婿了。谁谁的女婿,说起来,比对象这个词更多了几分昵近和家常。女婿们,在没过事之前,总是遭打劫的目标。方言中,过事就是结婚的意思。这地方的人喜欢就近,再远,也出不了邻近的几个村子。有时候,在路上碰上一个小伙子,只要有人喊一声那姑娘的名字,小伙子就得乖乖地束手就擒。姑娘家,免了烟酒,左不过押着那个慌乱的女婿,去村子里的供销社买些零食,水果糖,花生米,也有黑枣——一种枣子,黑褐色,甜而黏,有极小的核,这东西我已经多年没吃到了。大家捧着缴获的战利品,跑进旧院,吃着,评判着。逢这个时候,我就格外高兴,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横竖不肯离开半步。

我说过,旧院只有小姨上过学,在姑娘们当中,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小姨生得好看,为人也温厚,在村子里,很得人缘。那时候,村子里老是开会。各种各样的会,叫得上名目的,叫不上名目的,大的,小的。每次开会,总有我小姨。开会的时候,小姨总带上我。我现在依然记得,大队部的一间屋子,墙上挂满了奖状和锦旗,让人眼花缭乱,木头的长椅,斑驳的绿漆,我依在小姨身旁,开会。讲话的人是大队干部,叫做老权的。我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很用力,可是,我听不懂。我心想,他在说什么呢?忽然,从他嘴里蹦出一个词,他说,起码,我们要——我心里一闪,骑马。这回我听懂了。我一下子来了兴趣。骑马。这事情有趣。我等着他的下文,他却再也不提骑马的事了。可能是他忘了。我失望极了。下午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过来,细细的飞尘,在明亮的光束里活泼泼地游动。我把头歪在小姨身上,我困了。后来,直到现在,一提起开会,我就会想到那间屋子,挂满了锦旗和奖状,木头的长椅,阳光里的飞尘,还有,骑马。真的。起码。我只要一看见这个词,就会想起另一个词。骑马。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在乡下生活过的人,一定知道露天电影。那时候,公社里有放映队,农闲时节,就下来,挨着村子放。早在几天前,消息就已经传开了。放什么电影,好看不好看,有没有副片。副片的意思,就是在正式放电影之前的小片,比如,科教片,宣传片,总之,副片往往枯燥,无趣,远远不及正片的动人心魄。我们都憎恨副片。然而,憎恨里也有希望,因为,我们知道,副片之后,正片就会如期而至。有时候,禁不住电影的吸引,我们也会跑到邻村,先睹为快。小姨抱着我,把我放在一段矮墙上,前面,是黑鸦鸦的人群,密密的脑袋,在遥远的银幕前晃来晃去。轮到在自己村子放的时候,就从容多了。然而也慌乱。早早地吃过饭,姑娘们呼朋引伴,去占地方。远远的,在村子的场地上,一面白的幕布已经悬挂起来了。正反两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板凳,高高低低。性急的孩子们坐在板凳上,维护着自己的地盘。小姨她们挤在一条长凳上,说着闲话,吃吃笑着,偶尔,你推我一下,我捶你一拳。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弥漫开来,很好闻。后排,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一群小伙子。他们说话,哄笑,接人物的台词,怪声怪气,有时,吹一声口哨,响亮,佻达,让人脸红心跳。姑娘群中,就有人轻轻骂一句,然而也就笑了。空气里有一种东西在慢慢发酵,变得黏稠,甜味中,带着微酸。我坐在小凳子上,第一次,我感觉到,男女之间,竟然有那样一种莫名的东西,微妙,紧缩,兴奋,不可言说,却有一种蚀骨的力量。其实,我全不懂。然而,当时,我以为,我是懂得了。

有一个姑娘,同小姨极要好,叫做英罗的。英罗的父亲在县城的药厂上班。因此,英罗家里就常常有一些新鲜的东西。比如,《大众电影》。这真是一本漂亮的杂志。彩色的插页,那些演员,神仙一般的人物,他们的衣着,气质,神情,让人迷恋,让人神往。《大众电影》在姑娘们中间传来传去,她们争论着,赞叹着,那样子既艳羡,又虔诚。英罗到底是有见识的。对于那些电影演员,她顶熟悉。谁多大了,谁演了什么角色,谁和谁,正在闹恋爱,这些,她都知道。英罗讲这些的时候,她平凡的脸上有一种动人的光芒。我喜欢这个时候的英罗。

英罗很早就订了亲。婆家在旁边的村子,叫阎村。人们见了英罗,都开玩笑,叫她阎村的。有时候,小姨她们闹起来,就说,英罗,去你家阎村噢,赖在我们这里,算什么。英罗就恼了。把一张脸挂下来,谁都不理。英罗的女婿,我一直没有见过。只是听人说,家境很好,人却有那么一点呆。究竟怎么个呆法,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