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上海,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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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门前的河(2)

外婆又惊又恼又惧。匆匆赶回家中,一把拽起躺在床上的我一顿痛揍。听到我“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以后,心头的大石方才落了地——按照老法的讲究,但凡被吓痴的人必是有一口气哽上来,堵了胸口,蒙了心智。照刚才这么杀猪似的嚎法,那郁结之气自是悉出殆尽了。

翌日,外婆便带着我到隔壁登门致谢。我这才知道原来救我的那个大男孩确有其人,正是隔壁赵奶奶家的野孙子晓峰。今年12,比我大两岁,竟还和我就读于同一所学校,是我的学长。

两位奶奶一见面。就是东拉西扯一大堆。从我的落水说到还不清的儿女债,子子孙孙,前因后果。风水,星相,命理,蜚短流长。

外婆把手指伸得老长指着我说:“你是不知道呀,赵奶奶!这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我就请人给她算了一卦,说她忌水呀。这辈子要生事,也就生在这水里头!偏这孩子天生别扭,一不留神就爱往河边上蹿!我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哪里管得这许多呀!”

“都一样啊,”赵奶奶只是摇头,“你瞧我们家晓峰,一门心思只顾着玩儿!天天不见人影,功课又不好——才来了这些时候,光这学校,我就被老师请去过两回!唉——让我好好管教他,我又怎么管得住他,他父母不在,我一个老太婆,身体也不好,又有一大家子的事儿要忙活。总不能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吧?”话到这里。赵奶奶一时恨起,伸手狠狠戳了晓峰脑袋一下,又是一声长叹。

我半垂着头,用眼角余光扫了晓峰一眼,却见他照旧一脸的闲散与不羁,仿佛正在受指责的并不是他。

忽然,他的目光盯在了我脸上。

我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去,却又忍不住从眼皮上方偷偷地瞟过去——晓峰的唇角原是向上的,现在更似有一抹捉摸不定的笑意。他冲我使了个眼色,斜斜地朝屋外挑了一眼。

我看了看攀谈正酣的外婆与赵奶奶,又看了看晓峰。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慢慢地向门外移动,像飘在水里的一片树叶,一点一点的,悄无声息。

我身不由主地跟着这树叶,一同飘向河的另一头去……

身后隐隐传来了外婆无奈的叹息:“炎炎他爸妈不也一样么?一天到晚在外头忙,一年也来不了两三回——唉!还不清的儿女债啊……”

5

刚出院子大门,晓峰一把拉起我的手,说:“我们要快跑!”

我讷讷道:“去哪儿?”

“河边!”说着,他便拉着我,撒开脚丫子跑了起来。

我跟着他的脚步。起初还有些跌跌撞撞,最后干脆一下甩开了他的手,大步奔到他前面去。扭头看看他,他笑着朝我侧仰起了头,鼻孔就快要碰到天上去。

我忍不住要大笑,却终于还是咬住了嘴唇,轻轻地“哼”了一声,使了死力往前奔——这就算是与他较上了劲。

一气奔到了河埠头,我突然一下立住了脚,叉开双腿站着,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几乎是同时,晓峰也做出了一个与我相同的动作,大口喘着气。

我抬起眼来瞪他。他也瞪我。突然间,两人便一同大笑起来。“哈哈”的声音霎时被风吹了个满街满巷。

笑够了。沿着河堤坐下来。四条腿通通挂在堤外,晃呀晃,差点就要晃进河里去。

“为什么你老爱往河边跑?”晓峰歪着头看我。

我想了想,吐出几个不太相关的字眼:“因为……龙王山。”

“什么龙王山?”晓峰睁大了眼睛,“你想去那儿吗?去干吗?”

“外婆说我可以向龙王许愿……我想……”我咬了下嘴唇,“离开。”

“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不是留在这里。”

晓峰忽地伸了个懒腰,双手撑住堤岸,微耸起了背膀,“我也要走。”

“去哪儿?”轮到我问了。

“不知道——哪儿都行!只要不是在这里——这里无聊透了!什么都没有!”正说着,他的眉毛、鼻子、眼睛全都要皱到一块儿了。

“你爸爸妈妈呢?在哪儿?”

“不知道。”晓峰突然捡起一片小碎瓦朝着河面飞出去,看它一连在河面跳了三下,晕开来三个水窝儿,方才道:“随他们在哪儿呢!反正不在我身边——他们只知道赚钱!”

我不说话了。只是去看水面上的阳光。淡淡的一层金,一层红,竟还有些微微的青。那是落日与水面交接的颜色。

我往远处看,一轮红彤彤的夕阳悬在水面,像一颗红色的痣。小城里的落日,总是那么平静。平静得让人想发疯。

“你呢?”晓峰问我,“听说你爸爸妈妈也都在外地工作?”

“嗯。”我点头。依旧望着湖面。

“你想他们吗?”

我望着湖面出神。

晓峰注视了我一会儿,也不说话了。扭头去看落日,直看到那落日沉沉地跌进了水底。水面猩红得像一滩血。

我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面的浮尘。

“走吧,”我说,“该吃晚饭了。再不回去,外婆又得打我了。”

6

似乎是在那以后的很多年里,我便拥有了充分不忌水的理由——每回外婆冲我大吼大叫,我都不怕。

我把头一昂,胆气粗壮地说:“有晓峰哥哥呢!”

晓峰喜欢拉着我到处走。逢人便介绍说“这是我妹妹”。

人家问:“是亲妹妹么?”

晓峰一瞪眼:“当然!”

因为是两个孤独的小孩,所以常在一起,还有属于自己的世界——孤独的人,最渴望的事是被人了解,最害怕的事也是被人了解。

在那一天的深夜,晓峰扣响了我家的窗户。

我一个翻身坐起来,忙不迭学了声轻轻的猫叫。我探头探脑地往里间张望了半天。外婆平稳的呼吸声总是在这个时候变得悦耳动听。

我下了床,光着脚走过去打开了窗户。

明亮的月光洒在晓峰的头顶,仿佛乌黑的发间浮起了一片银油,亮晶晶的。而脸庞却是在暗处,看不分明。

“出来吧。”他压低了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沙哑。

我点了点头,并不说话,只是轻掩上窗户,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大门前。

大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微的抗议。我急忙转头!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里屋没有任何异动,这才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带上了房门。

晓峰那天格外的闷。低着头,眼睛望着鼻子走。身上那件白色棉布汗衫成了一块大镜子,映出来白晃晃的一片流光,根根针尖似的刺人的眼睛。

绕来绕去,依旧是来到了那条长长的小河边。

照例在河堤上坐下。晓峰的眼睛遥遥望出去。郁郁的光,沿着河水一路流淌。我忽然想起了龙王山。那河水的尽头。我从未到达过的地方。

“炎炎,”他突然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我抬头看着他的侧面。那样分明的轮廓,周围一圈碎碎的光。是星星的影子么?我不知道。心里却是无故地痛了一下。像个苍白的蚕茧,忽地被人抽出一根丝来,拉着,拉着。蚕茧扑落落地跳跃,翻滚。长长的韧性的痛。

“你怎么不说话?”晓峰终于转过头来看我,“你不想知道她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手掌忽然摁到了一个小石块。低头看了看,索性拿起来紧紧握在手里。锋利的棱角摩擦着我的皮肤,我的心……

“炎炎——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我把石头握得更紧些。“不知道。”

“谅你也不知道!你又懂得什么!”晓峰挤出一丝苦笑,忽地又低下头,“喜欢一个人好累啊,真辛苦啊!”

我不说话。河面幽幽地泛着青黑色的光。隐隐约约地听到几声蛐蛐叫。像吹哨子。

“炎炎,”晓峰忽然望着我说,“你千万不要喜欢别人!知道吗?千万不要喜欢别人!喜欢一个人太苦太累了,你会受不住的!知道吗?”

我不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胸腔里的那个蚕茧扑腾得更是热烈。那越抽越多的丝,停不了。只是那样韧性地执拗地痛着。

“炎炎!”他忽然又说,“你帮帮我好吗?”

“怎么帮?”我睁大了眼睛。

“过两天是她生日,你帮我送份礼物给她,她就在你们隔壁班,你过去方便。”

“为什么你自己不送?”

晓峰咬了一下嘴唇,“我怕……我送的……她不要。”

“她迟早会知道。”

“不会的。你就说是你送的。”

“她不可能相信。我跟她又不熟。”

“只要你一口咬定是你送的,即使她怀疑,也不好意思把礼物退给你。“

我冷笑:“这又有什么意义?在她心目当中,始终不会觉得是收了你的礼物,她根本不会承你的情!”

“我根本不需要她承我的情,我只是想送她一份生日礼物——感觉为她庆祝过这么一个生日,我就心满意足了……”

晓峰的眼睑慢慢垂了下来,转脸向着湖面。幽暗的水光映在他脸上,只是一些粼粼的阴影。睫毛却在颤动,像风的微弱呼吸。

我忽然惊觉我们长大了。我的晓峰哥哥。这张侧脸的轮廓,已经分明是一个凌厉少年。那些刚毅而清晰的线条,那些被痛苦折磨着的倔强的神气,熟稔却又陌生。

我把手中那块坚硬的石块用力向河中心掷去。“通”的一声。一圈圈黑黢黢的水花在湖面上泼散开来,像眼角的皱纹——深深的沟壑里嵌满了盈盈的泪,渐渐模糊……

“我帮你!”我对着湖面说。

夏日的夜晚总是这样的。氲黄的月光与摇曳的树影相对。柳叶的清香和泥土的潮腻混杂。还有那流水的潺潺。蛐蛐永无休止的鸣叫,像吹哨子。

外婆说,活着都是债啊,都累!都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