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感觉到鲜血的涌动。一波,一波。尤如潮汐——血液的腥甜与奇异芳香,还有肉体的鲜嫩与柔软——仿佛来自炼狱的崇拜。
叮当于是慢慢地把手掌拿开,慢慢地举至面前。
整个的手掌被血水泡过,显出完全的鲜红的颜色——妖娆而魅惑的,来自新鲜血液的最艳丽色彩。
叮当低下头来,将嘴唇印上鲜红的手掌。那些高贵的赋于生命的液体——她亲吻它。
她觉得自己从来未曾像今天这样对它顶礼膜拜,是因着失去和即将失去……
从那天开始,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罪人。叮当说。有罪的人,饮血为生——只是我不知道,我第三口喝下的,竟会是一个陌生人的鲜血。
2
第二天,我在昏睡中听到了叮当的声音。
“炎炎!炎炎!快醒醒!醒一醒!”她用力地推搡我。
“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我突然撑大了迷离的眼睛,一下从床上蹦起来,一脚踩中了MAY的手臂。
MAY一声惨叫。“大清早的,神经病啊!”
我连忙冲MAY点头啥腰:“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该说对不起——不好意思!这么早吵醒你们。”
我和MAY同时看了看叮当,又同时互望一眼。
“哦!好吧!”MAY懊恼地别过脸大叫,“叮当,你又要干什么!”
“我想找炎炎帮我一个忙。”
“哦,什么?”我揉了揉惺松的睡眼。
“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炎炎——我是真的很认真。”
我开始凝视她的眼睛。那双美丽而慑人的眼睛。里面有某种激越的东西在闪烁,像两团灼人的火球,坚定地刺痛人的双眸。
“哦,不!”我大叫起来,“求求你别再这样!”
“我一定要见到他!炎炎,我一定要!”
“你疯了!”MAY一个翻身坐起来,瞪着叮当。
“你要学会控制自己,叮当!生活是现实的。该放手的时候,就一定要放手,否则只会累人累己,你明白吗?人的生命力只有那么一点儿,为什么非得急着在一个地方把它全部用完呢?以后的路还那么长,你要怎么办?”
“最后一次。”叮当说,“我一定要见到他!”
“恶!”MAY高叫一声,翻着白眼,恨恨地将自己掼到床上,扯过被子蒙住头。
“炎炎,求求你!”叮当继续固执地望着我。
“叮当……”我有些为难,“这也不是我答不答应的问题……你知道,白宇还在看守所里……现在除了律师,谁也不可能……”
“飞会有办法的!”叮当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炎炎,拜托你一定要帮我!飞是个好律师,他一定能想到办法的!只要你开口,飞一定会乐意帮这个忙!”
“可是……叮当……”
“我保证!”叮当一脸严肃地凝视我,“这一定是最后一次!”
不知为什么,叮当的那句“最后一次”竟深深蜇痛了我。我避过她炽烈的目光,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太任性了,叮当。”我说。
3
在飞竭力奔走了两个多星期之后,叮当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看守所里的白宇。
为了表示对这次行动的极力反对,MAY坚决不与陪同。
你太纵容她了,炎炎!MAY说。真正的朋友应该教她学习清醒,而不是陪着她一起发疯!
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纵容自己一次呢?我望着她。你不是也在渴望着真正的爱情吗?——既然已经找到了的,又为什么要轻易放手呢?
再如何纯粹的爱情,最终也要融入生活!MAY突然间恼怒起来。生活是现实的!真正的爱情必须顺应生活,而不是跟生活对抗!
你是这样想的吗?MAY,你真的这样想吗?
MAY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MAY……我轻轻吁了口气。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叮当。
潮冷而阴暗的提审室里依旧开着那盏并不明亮的白炽灯。
白宇低垂着头,遥遥坐在铁栅栏里。佝偻着背脊。宽大的灰白色囚服松松垮垮地搭拉在肩膀上,显得他的身体格外干瘦。
“白宇……”叮当颤声道,“我总算可以好好地看清楚你……”
白宇缓缓地抬起头。两颊略凹,双目深陷。黑黢黢的胡茬布了满脸。银色的手铐在手腕上泛着白惨惨的寒光。
“你瘦了,”叮当说,“也老了……”
白宇望着她,轻声道:“我们都很老了,叮当。”
“你知道吗,白宇,那天我来找你的时候做了个梦。”叮当微笑,眼中泪光闪烁,“我梦见自己在操场边看你打球,学校里的同学都围着你,替你加油……”
白宇无神的眼睛亮了一亮。一些温柔的记忆蠢动在眼底。唇角轻轻上扬。
“白宇,你还记得么?过去的一切,还有我们,你还记得么?”
白宇忽地闭上了眼睛。手铐在凳沿磕了一下,发出“嗵”的轻响。
然后,他睁开眼。眼底回复了沉沉的死寂。
“你不该来这里,叮当。”他说。
“不,我要来!”叮当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要来告诉你,我没有忘记!”
“可是你应该忘记。”白宇说,“一切都已成过去。你要学会放弃,去过新的生活。”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叫我放弃?”叮当突然激动起来,双手紧紧抓住面前的桌沿,浑身战栗。
“我不要!白宇,你知道的——我不要!那天我之所以去找你,就是想告诉你,所有的一切,我都还记得!我没有放弃,也不想放弃,我只想就这样一路走下去——沿着我自己的路!——我知道你也一定还没有放弃,我知道你也都还记得……”
“不。我已经忘记了,叮当。”白宇低下头去。
“你撒谎!白宇,你在撒谎!”
“我没有必要撒谎。”
“如果你没有撒谎,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叮当如岩浆般炽烈的目光死死盯在他脸上。
“白宇!”她喝道,“你看着我!”
白宇僵持了几秒钟,终于又缓缓地的抬起了头,空洞的眼中竟然满含泪水。
“何苦呢,叮当?……值得么?”
叮当的眼中亦是泪水氤氲,而目光却格外坚定。“我不知道你们拿什么来衡量值得或不值得——我只想衷于自己的爱情!”
“叮当……”白宇轻声地说,“我也许就要死了……”
“不!不会的!我不允许你这样说!”
“如果你真的爱过我,叮当……”白宇的喉结大幅度地颤动了一下,“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你说!”
“你答应了么?”
“是!”叮当用力点头。
白宇长长地呼一口气。“嫁人吧,叮当!去找一个爱你的、会对你好的男人,然后过得很幸福。”
“白宇?”
“答应我,一定要过的很幸福!”
“白宇!”
“答应我!”
叮当怔怔地望了白宇几秒钟,突然间掩面哭泣起来。
“我不要!……白宇,我们一定还有办法!不要放弃好不好?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这是最好的办法,叮当。”白宇微笑,“你会代替我幸福地生活,你完成的是两个人的梦想。”
“不!不是!……不该是这样!白宇……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除了妥协之外,我们会无路可走——我不相信!”
泪水从白宇眼中滚落。“你是那样好的女孩,叮当!——你一定会有幸福。只要放开某些……不必要的坚持……”
叮当突然抬起脸,用视线死死咬住白宇。
“任何人都有资格说这种话,就是你没有!”她嘶声道,“你明明知道的!白宇,你明明知道的!这一份坚持……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
白宇终于再次垂下头,泪水一串串滴落在地。
“算我求你,叮当!”他声音黯哑,“如果我会死,或着永远出不来……让我知道你幸福!让我知道你……过得很幸福……”
叮当又是掩面而泣。她拼命摇头。又点头。又摇头。又点头。
“叮当……”白宇说,“真的……很对不起……我没能给你幸福……”
栅栏内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名制服整齐的狱警走进来,面无表情地说:“时间到了。”
我用力抹了把眼泪,走上前来拍拍叮当的肩膀。“叮当,我们该走了……”
叮当似是充耳不闻,继续低头嘤泣。
“时间到了!”狱警提高了嗓门。
我只好又用力推了推她,“叮当!我们真的该走了……”
叮当的双肩不停地抽动。突然,她扬起头颅:“白宇,你站起来好吗?你站起来,让我再仔细地看看你……”
“为什么?”白宇说。
“因为我要记住你。白宇,我要你刻在我心里的线条,每一处都是那么完整。”
白宇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地从坐椅上站起来。却是突然转了个身,背对着叮当。
“这正是我不希望你做的,叮当……”白宇沉声道,“我要你忘记我——不仅仅是我——每一段过去,每一个情节,你都要擦掉!”
“白宇……”
“再见——哦不,是永别了,叮当!”
“白宇!”
“白宇?白宇!”
……
脚镣拖在地上的声音“哐啷、哐啷”的,在寂寂的长廊里渐渐远去了。
叮当怔怔坐在原地。眼中的泪水突然干涸。空洞的眼睛里投射不出半点影像。
我害怕看到她那个样子。仿佛生命的存在不过是一场虚无。
“叮当?叮当?”我用力推搡她,“我们走吧!”
叮当转头,瞪着脸上的两个巨大黑洞冲我笑笑。“哦,好的。我们该走了……”
4
陪着叮当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外面竟已下起了滂沱大雨。昏暗的天色让我一时有些辩不清东西南北。
“炎炎!炎炎!”有人高举着雨伞向我迎面冲来。
我强挤出一个笑容:“辛苦你了,飞!”
飞冲我笑:“没什么!辛苦的也不只我一个人——MAY也来了。”
“MAY?”我吃惊道,“她来了吗?”
“喏!就在那边!”
飞探手朝身后一指。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雨中赫然站立了一个纤细的身影。黑色雨伞,黑色风衣,黑色长裤。独独那脸却是格外的白,犹如石膏像般冰冷的白。
我接过飞递来的雨伞,扶着叮当走上前去。“不是说不来的吗?”
MAY别开脸。大风吹起她的黑色风衣上下翻飞,像暗夜中的精灵。
“我不放心,怕你们又搞出什么事来!”她冷冷道。
“不会了,”我笑笑,“我们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叮当突然怪叫一声,一把推开我,拼命地向前跑去。
天地间一片苍茫。叮当瘦小的身体却显出了异样的强悍与旺盛,一路狂奔。激越的痛楚点燃了她。她似成了一团剧烈的火焰。烧灼的赤热。任大雨再如何肆虐,也无法浇熄。
我和MAY怔在原地。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在庞大的雨帘中越变越小,越变越小。
突然,她的背影僵了一僵,直挺地跪倒下去。
我和MAY猛地一震,飞速赶至她面前。却见她低垂着头,双手交握放于胸前。雨水冲刷着她的身体,水流蜿蜒的痕迹留在衣服上,像一些翻滚的浪花。
而叮当的表情却是专注。专注得近乎虔诚。我和MAY互望一眼,静静地站在她身侧。
飞快步走上前,便要伸手搀扶,被我们一把拦住。
“别打扰她。”我说。
飞用狐疑的眼神看看我们,又看看仿佛随时会被大雨冲垮的叮当。
“为什么!”他叫,“她这到底在是在干什么?”
“没什么。”MAY微笑,“也许……她只是想跟上帝说会儿话。”
大雨依旧以疯狂地姿态倾倒下来。仅剩的天光渐渐隐去了痕迹。荒芜的旷野里,留下四个孤单的身影。大风不时吹过,拖长了“呜”的调子,掀起我们的衣角。
我突然间回头遥望。
看守所两扇巨大的黑色铁门矗立在雨中。巍峨的样子,直戳天际。像两扇不可撼动的,生死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