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MAY为我们缔造了一个神话。一个关于“男孩”和爱情的,简单又好玩的神话。
我不能否认我们需要神话——那是一个美丽的故事,一段赖以生存的谎言。犹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楼——看着它,我们才会有信仰;看着它,我们才会有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然而,海市蜃楼,是会消失的……
那天,我正靠在床上看书。忽然听到家里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我伸手去接。首先蹿进耳朵里的却是冷冷的沙沙声,像在下雨。我抬头看了看窗外,天气晴好。
“喂?”我说,“哪位?”
电话里传来一声模糊的轻唤:“炎炎……”
——好像是MAY!
“沙沙”声持续不断——看来是信号的问题。
“喂?是MAY吗?”我叫,“你那边信号好差,换个地方行吗?喂?你听到了吗?喂?”
“听到了!”一声突如其来的格外清晰的尖叫——吓了我一跳!
“听到就听到了嘛,叫什么叫!”我咕哝。
“炎炎,”MAY的声音突然又黯淡了下去,像变冷了的黑咖啡,“我发现新大陆了。”
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时候是欣喜的,而MAY发现新大陆的时候,却是沮丧的。
“怎么啦?”我飞快地问。绝对不是好事——我确定!
“我刚才居然在坐公交车的时候碰见我老公,他怀里还搂着一个女人。”MAY有气无力地说。
“啊?”我惊愕万分!
仅仅千分之一秒!恐惧已经完全侵蚀了我的大脑!我想起了自己对朋友说过的话——我对她说,别自信过头。
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竟然诅咒了我的朋友!
“你出来陪陪我吧,我心里好难受。”MAY的声音在轻颤。
“好!”我想都没想就立刻说,“你现在在哪儿?”
“淮海路,百盛。”
“我马上来!”
“你别又拖拖拉拉地让我等很久——我心情不好!”
“放心,一定不会!你在百盛旁边的麦当劳等我吧!”
挂掉电话,我一下从床上跳起来,飞身扑进厕所。对着镜子胡乱地扎了把头发,换了身衣服,便立刻冲出门去。
2
二十多分钟后,我见到了坐在那里的MAY。眼睛红肿,目光游离,脸上带着倔强、受伤、颤抖的表情。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一坐下来便问。
“我也觉得自己发现新大陆了,”MAY缓缓地说,“这种事情居然也会让我碰到!可能是老天爷可怜我吧,想让我早点知道真相,不要一直被蒙在鼓里。”
“你是一上车就看到你老公跟那个女人了?”
“是的。我上车往里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他和那个女人坐在那里,搂在一块儿——那个女人胖胖的,很普通,一点也不好看。不过感觉很小——应该比我老公还小,像个学生。
“那你老公什么反应?”
“他假装不认识我。”
“×!”
“我也假装不认识他。”
“啊?你怎么还假装不认识他!你应该立刻冲过去,给他两耳光!”我叫。
“我也不知道!”MAY很懊恼,“我当时已经晕头转向,根本没有思考的能力——反正,我看他不理会我,我也就不去理会他!”
我无话可说。
这是一个女人残存的卑微的自尊。虽然很无稽,但并不可笑——我们已经失去了男人,我们不可以再失去仅剩的些许尊严。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样?”我问她。
“刚才坐在这里等你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他,让他一定要来一趟,把事情说清楚。”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我又叫,恼恨地。
“他也是这么说……”MAY惨兮兮地笑,“可是我就是想再见他一面,问个清楚——我……不甘心……”
我望着她脆弱的盛着泪水的眼睛,叹了口气——人有时候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
“怎么样?他来了吗?”我问。
“他来了。”
“来了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翻来覆去,也还是你刚才说的那句话。”
“×!贱人!他也没什么脸说别的话!”我咬牙,“像他这种男人,没钱、没事业、没文化、没灵魂——除了脸蛋根本就是一无所有!他的级别,不会高于一条流浪狗!你好心好意收养了它,它却反过来咬你一口。这种人真是连狗都不如!——现在你知道了吧?年轻不代表纯洁,小孩子的奸狡有时候也能把人吃掉——男人的心智跟他们的年龄完全没有关系!”
我越说越愤恨。一个我认为差到极点、根本没有资格挑选女人的男人,却还在精精密密、心安理得地挑选着女人——而一个像MAY这样美丽出色的女子竟然还成为了他的挑选对象,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现在的确是知道了,可是付出的代价太惨重——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输得这么惨……我竟然连一个这样的男人都没有能够绑住!——炎炎,你告诉我,我很糟糕吗?我很没有魅力、很差劲吗?”MAY紧紧抓住我的手,开始哽咽。
“你怎么这么想呢?”我惊呼,“糟糕的是他——这个一塌糊涂、一无是处的贱人!别哭!千万别哭!这种人根本就不配跟你在一起!当初你能选中他就已经是纡尊降贵、委屈得一塌糊涂了!他平常混迹的都是些什么地方?能碰到些什么女人?以他的这种一文不名的条件,有什么女人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现在,他居然还能这么轻易地糟践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这种男人这么不知好歹,死了喂狗,都算是便宜了他!你看着吧,那个女人能跟他多久?泡妞也是要花本钱的!口袋里穷得叮当响,还抠门儿!迟早也是被踹的命!”
MAY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你今天来我家住,陪陪我吧!”她有气无力地说。
“没问题!你要我陪你多久,我就陪你多久——直到你可以重新站起来为止!”
说完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想起了晓峰。
我那个水星王子般的恋人。有着水星王子般闪着光芒的躯体和透明的笑容。还有那透明的嘴唇和亲吻。
我应该感谢上帝!有人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不贪色的男人,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不会烂的苹果——幸好我的爱人来自水星!来自距这个世界几万亿光年外的另一个星球。
“唉——男人都是一个一个的坑,”MAY忽然叹了口气说,“以为从一个坑里跳出来,结果又掉进了另一个坑里——始终是要痛的,没分别。”
这话听起来很奇怪。根本不像是MAY这样的爱情女神会讲的话。
可是我并没在意。我的眼前依然闪动着我那水星王子透明的笑容,像水晶一样折射出五彩的光线,在我眼前流转。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对自己说。人都有两面性——神灵有时都会睡过头。更何况,MAY是个双子座的女孩。
3
MAY这次似乎是真的被打败了。
我不知道双子座女孩在面对失败的时候通常会呈现出一种什么状态。可是我看到的MAY终日披头散发,神色萎靡,穿着睡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抽烟、喝酒、叫外卖,甚至连她们家楼下的大型超市都懒得去。
我陪她过着这种幽闭症前兆似的生活。我尝试跟她对话。可是每次到了最后,我都发现自己失败了——我不是一个好的精神分析师。但MAY是。
她总是不厌其烦、碎碎叨叨地跟我研究那个已经不是她老公的老公——研究他是怎样一个人,研究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面临着怎样的压力,研究他为什么选择了一个那样平凡的女子……
“我老公其实挺不容易的,”她说,“你别看他平常嘻嘻哈哈、活蹦乱跳的样子,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其实压力特别大!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他配不上我,他其实挺自卑的!老觉得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我知道他这次之所以会选择一个那样差劲的女孩子,肯定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因为他觉得我太好太优秀了,而他却一无所有……整天仰视一个人是很累的。而那个女人肯定把他都当成神来拜了!他的男性自尊在她那里得到了充分的满足——我是绝对不可能像那个女人那样来对待他的!他在我这里永远也抬不起头来……”
这种话她每天要叨念八百遍。
我看着她未经修饰的,苍白得有些神经质的脸。虚弱的身体像新鲜的虾壳般透明。我从那里望过去,看到了一场惨烈的战争——一种叫做骄傲的东西,正在被一种叫做脆弱的东西狂轰乱炸,一片狼籍。
“MAY,你别再这样了,”我说,“你这样,我会很难过!”
MAY突然瞪大了空洞的眼睛望着我。
很久,很久。
然后,她哭了。
4
第二天,我在清晨一阵牛奶的醇香中醒过来。厨房里“叮呤当啷”的器皿声,像一首用扬琴演奏的晨曲,在阳光下轻快地跳舞。
我不自觉地嘴角轻轻上扬。
这将是美好的一天——我有预感!
我蓬头垢面地直冲进厨房。
MAY穿了浅黄色紧身上衣,黑色窄腿裤的MAY出现在我面前。
看到我,她挥了挥手中的大勺子:“嗨!起来啦?”
我笑着走过去,“你在厨房乒乒乓乓地闹,我还怎么睡得着?”
“别老睡睡睡,跟头猪似的!你最近都发胖了!”她斜眼打量我。
“睡觉怎么可能会睡胖?吃才会吃胖呢!——在做什么这么香?”
我跑到炉灶旁去掀开冒着热气的锅子的锅盖。一锅乳白色的牛奶麦片粥出现在我面前。香气四溢。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醇厚而香甜的味道在早晨清新的空气里,像一些调皮的精灵争先恐后地挤进我的胸腔。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涂成了白色——纯度为百分之百的牛奶。令人愉快。
“嗯!真香!”我夸赞道。
“香就快点去梳洗一下出来吃呀!吃完了,咱们出去逛街去!”
我笑:“好啊!”
“逛完街,我请你吃‘散伙饭’!”她冲我眨了眨眼睛。
“呃?什么意思?”
“炎炎,”MAY望着我的眼睛,“你说得对!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调整过来,重新面对一个人的生活。”
她的眼神明亮而坚定。我笑了——我的MAY,回来了。
“好吧!你自己一个人当心,有什么事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说。
“放心吧!不会有事!倒是你……”她一脸晦昧的神情,“我霸占了你这么久,你们家晓峰该气得跳脚了!当心后院起火!”
“去你的!”我捶了她一拳,“晓峰在A城呢!而且,他也没你这么肤浅!”
MAY大笑起来:“我肤浅吗?我这可是忍痛割爱把你还给人家啊!不知道有多高尚呢!”
“是啊是啊,谢谢你了!”
“先别谢,”她突然正色望着我,“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我莫名其妙。
“条件就是:你一定要幸福!”
我愣了一下。
“MAY……”
“炎炎,我们都没有办法预见未来。可是,我希望晓峰会是一个好男人,他可以带给你幸福。”
“嗯!”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我抬手用力摁了一下。
MAY微笑,走上前来紧紧地拥抱了我。
她说:“他一定会的,炎炎——如果他做不到,我帮你一起来收拾他!”
5
回到家里,立刻就给晓峰打电话。我急于把连日来的点点滴滴通通都告诉他。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急切。仿佛是正欲生长的爬山虎,急于寻找到向上攀爬的支柱。
是的,我知道自己的爱。它可以在刹那间占据墙头,包裹整栋楼。即使与阳光争斗,它也毫不怯懦。可是,它需要力量。需要证明。需要一个往上攀升的支点。
爬山虎的爱情,只为了爱人而强大。
晓峰轻轻叹了口气:“算了炎炎,别为了MAY的事难过。也许这对于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被人欺骗和愚弄也算作一件好事么?”
“她从来没有被别人欺骗,炎炎。”晓峰的声音在沉重的黑夜里轻得有如尘屑,“她只是被自己欺骗了。”
“被自己欺骗?”
“是的,”晓峰说,“人有时候会过于依赖幻觉,因为它的强大和丰盛——而外面的空气太稀薄——所以我们宁愿沉沦,长眠不醒。”
“胡说!”我突然被灼痛了,“MAY一向都很清醒!她很有智慧!”
“跟智慧无关,”晓峰轻笑,“只是我们太贪婪……也许有时候,我们需要的并非一个爱的对象,而只是爱——能将人包裹到窒息的浓烈爱情——这种爱情,在现实世界里已经太难得到了。”
我忽然听到窗外大风吹过的声音。旋转着的“呜——”的调子,攸长的尾巴掠过树丛上方,像温柔的手臂。一路轻抚着,在一片婆娑声中,款款地去了。
我突然觉得有点冷。
“你是说,MAY从来没有爱过小林,她只是沉溺在对爱情的幻觉里?”
“不只是她,炎炎——很多人在很多时候都会如此。所以我们有时候会发现自己突然记不起来某个人的样子,某些应该留存于心底的痕迹会被突然间抹去,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的眼前又是出现了龙王山的影子。夏日的山头。破碎的星空。手拉手靠在一起的孩童。心跳如疼痛,痉挛而不可休止。
“如果最终依旧留存下来的呢?”我深吸一口气问,“那会不会……就是爱情?”
电话那头传来静电流过的声音。“呲啦,呲啦……”
“晓峰……”我忽地抽泣了一下。
“嗯?怎么啦?”
“你……”我张开嘴巴,颤抖了一下,终于又合上。
“没什么。”我说。
“小傻瓜!”晓峰笑,“好了,别想那么多。这只是每个人的选择——上帝只是放了一个转角到我们面前——有些人喜欢向右走,历经磨难与辛苦,最终找到可能属于自己的幸福。而有些人却喜欢往左拐,沉沦在芳香与美丽的幻觉里,直达地狱的底层。”
我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嘴唇,依旧发不出声音。
晓峰,我想问你——我很想问你,你是怎样的人?你是宁愿沉沦在幻觉里直到死亡,还是选择挣扎在清醒里寻找天堂?——在上帝的转角面前,你是会向右拐,还是会向左行?
可是,我不敢问。
我害怕听到答案。
“放心吧,老婆!”晓峰突然说,“我会对你好的。”
我愣了一下。
“老婆?”
“……”
“老婆?”
“怎么了?”我说。
“没事。”他颇得意的样子,“就是想喊喊你。”
外面突然传来了滴滴答答的声音,湿淋淋的。
我一下跳了起来!
“糟了!下雨了!我不跟你说了,得去关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