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你在,世界就在——林徽因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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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生三世

三生三世

有这么一个传说,十分动人:

一个精灵,一日在看明镜里的尘世时,看到一着蓝衫的男子,当街而立,遗世孤傲。精灵一下子心动了,她肯请佛祖,让她变成人,她要到尘世去陪伴这个男子。佛祖给了她三世,一世美丽,一世富有,一世聪明。三世,精灵都如愿成为男人的情人,却无一善终。要么是爱而不得,要么是得而不爱。最后,精灵舍弃了美丽、富有和聪明,一无所有,只求佛祖让这个男人爱她,一生一世。佛祖答应了,把她变成男人的女儿。红尘一世,她都被男人细心温柔地呵护着,不舍不弃。

每个女儿,原都是父亲的前世情人,遂历经三生三世,才成父女。

缘定三生。

林长民与何雪媛婚后八年,才迎来了徽因这个女儿,他自是疼爱不已。这种爱,起初只是基于一个父亲本能的爱,如尘世中万千个寻常的父亲一样。她的到来,使他一潭死水的婚姻,有了复活的迹象。使他荒漠般的情感小洲上,现出一汪清澈的泉。从做父亲的眼里看过去,这个小小女儿,无疑是小精灵一般的。

徽音白衫黑绔,左手邀语儿,意若甚暱。实则两子偶黠,往往相争果饵,调停时,费我唇舌也。

这是林长民题在徽因八岁那年照片上的字。这个时候的徽因,人小鬼大,活泼伶俐,深得家人欢心,每每被言及聪慧种种。父亲的得意,是黑天里的一窗灯光,满满溢出来,藏也藏不住。

大凡女儿家,最初的世界里,仰望到的父亲,都是高大无比的。如果这个父亲再潇洒一点,再有点才华,在做女儿的眼里,那简直是顶天立地,举世无双。

我小时就瞎崇拜我的父亲。他不过一寻常农民,可他会吹口琴,会拉二胡,识很多字,还会在白纸板上画画,在红纸上写春联。人又长得好看。在那时的我看来,这个父亲,近乎无所不能。每每与小伙伴们在一起,我总要炫耀一下,拥有了这个父亲,就拥有了整个世界似的。

小时的徽因对父亲,也是如此瞎崇拜吧?虽是聚少离多,父亲对她来说,尤如旅人。可这更增添了一份神秘,有了企盼与等待。那种踮着小小脚尖,眺望着远方的滋味,在小孩子的心里,蜿蜒成一条幸福的溪,不停地流啊流。当父亲披着风霜,突然一脚踏进家门,小小的她该是如何欢呼雀跃。父亲带回的玩具零食自不会少,更重要的是,还有父亲这个人,真真切切就在跟前。他揽她入怀,她做了他的小尾巴,相聚的每一刻,都浸着香泡着甜。

时人眼里,林长民“躯干短小,而英发之慨呈于眉宇。貌癯而气腴,美髯飘动,益形其精神健旺,言语则简括有力”,“言情,尤无曲不到,真安琪儿”,端的是气宇轩昂,风度翩翩。在小小徽因眼里,这个父亲,是天底下最伟大最好看的。更为难得的是,这个父亲从来没有做父亲的架子,总是和颜悦色,甘愿俯下身来,跟她亲昵。于是,父亲在的日子,便是天空晴暖,山水清明。

这是清末明初,中国正经历一场又一场裂变,仿佛海啸来袭,浊浪滚滚,沙石俱下。

这样的乱世,总能跳出几个响当当的人物,引领风骚。

林长民算得其中一个。

他打小在家塾接受教育,身上既承袭了父亲林孝儒的书生风采,又遗传了母亲游氏的高雅气质。他先后两度留学日本,学贯中西,思想激进,眼界开阔。西方的政法思想,对他产生了巨大影响,他一头热地投身到浊浪涛涛的政治浪潮中,致力于要做治世之能臣。

小徽因不懂父亲的政治,只知父亲是个走天下做大事的人。她仰视他,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他要她多读书,长进益,要乖巧,讨祖父母欢心。她一一做到,六七岁的小人,就能通过书信,向他一一汇报家中事务。他们的通信,现存最早的一封,是林长民写在徽因七岁那年。当时,辛亥革命的风潮已席卷而来,晚清统治寿终正寝。林长民远在福建私立政法学堂,接连收到徽因两封信。让他惊讶的是,这个女儿小小年纪写起信来,竟文通理顺。他阅后,实在为自己拥有如此聪慧的女儿骄傲。尽管忙得不可开交,他还是跑去街上,买了一筒徽因爱吃的甜真酥糕,奖给徽因。一颗做父亲的心,喜悦跃然:

徽儿:

知悉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闻娘娘往嘉兴,现已归否?趾趾闻甚可爱,尚有闹癖(脾)气否?望告我。

祖父日来安好否?汝要好好讨老人欢喜。兹寄甜真酥糕一筒赏汝。我本期不及作长书,汝可禀告祖父母,我都安好。

父长民三月廿日

徽因再大一些,林家遭遇变故,老爷子林孝恂走了。宅子外,权势的交椅轮番更替,天空一片混浊。林家在这样的政治动荡中,不得不在北平天津两地来回迁徙。徽因在一瞬间成熟,成了家里主事的,帮着料理家事,照应二娘和弟妹,安抚脾气暴躁的母亲,和父亲书信往来——一切有条不紊。

她做这些,不过是为讨得父亲赞许。

林长民果真父心大悦,回信给女儿:

我不在家,汝能为我照应一切,我甚喜也。

得父亲夸奖,在徽因,是莫大荣耀。她更加努力,只为不让父亲失望。

彼时,徽因不过十二三岁。

成年后,林徽因在保存完好的一封父亲给她的回信上,加了如此批注:

二娘病不居医院,爹爹在京不放心,嘱吾日以快信报病情。时天苦热,桓病新愈,燕玉及恒则啼哭无常。尝至夜阑,犹不得睡。一夜月明,桓哭久,吾不忍听,起抱之,徘徊廊外一时许,桓始熟睡。乳媪粗心,任病孩久哭,思之可恨。

隔着岁月的烟尘望过去,星月朗朗,徽因小小的身影,映在廊下,无依无助。可因为有那个父亲在,纵有千般难万般苦,她也能用瘦弱的肩扛了,只想让父亲安心。

天下父母,少有不巴望自己的孩子是高人一筹的。即便天资一般,长相平常,在做父母的眼里,也是聪明非常,漂亮俊美,他日辉煌,无可替代。

林长民最初也怀了这样的心理,他希望自己的女儿是个秀外慧中的,能够多读点书,成为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

愿望也仅仅如此。

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家里这个日益成长的女儿,像一本神秘的大书,摊在他跟前。他掀开一页是惊喜,再掀开一页,还是惊喜。小小人儿,竟诵读不忘,且能与他书信交流。信中文通理顺,超乎她的年纪。她何止是聪慧?她简直是天才。

他再不拿她当小孩,而是当一个知心朋友,他煞有介事跟她聊家事,有时甚至是国事。她眨巴着一对水晶似的眼睛聆听。他的话,有些她虽懵懂着,但她能发表自己的见解,虽还有着孩子的幼稚,却是另一番见识,让他惊叹。

徽因的能干,也让他颇得安慰。剪不断理还乱的家事,在她的一双小手操持下,竟然井然有序起来。

他放心地去日本游历,把整个家丢给十三四岁的徽因。徽因要应付那个整天神神叨叨的娘,还要照应多病的二娘,和一堆幼小的弟妹,她竟一样也没落下。还抽空攻读了一堆书,并练习英文。又把家里收藏的一堆字画搬出来,整理出收藏目录。他归来,她献宝一样献给他。他没有她想象中的惊奇惊喜,只淡淡笑说不是很适用的。她竟暗自羞惭半天。

她性子里的要强,跟他如出一辙。

他以为得一普通石头,却发现原是瑰宝。从此,他以有个天才的女儿自诩。他曾对人说:“做一个有天才的女儿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分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炫耀之情,溢于言表。

他们已不纯粹是简单的父女关系,他们也是知己。对他们极度了解的徐志摩,在后来悼念他的文章《伤双栝老人》中,唏吁地写道:

她,你曾经对我说,是你唯一的知己;你,她也曾对我说,是她唯一的知己。

有道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他们却极自然而然的,成了彼此的高山和流水。

成年人相聚,谈得最多的话题,往往是儿女。

儿女有出息的,父母脸上自觉有光,有事没事,总爱拿出来显摆,像炫耀一件稀世珍宝。

林长民也不能免俗,他首先是一个父亲,其次才是政治家、书法家、文学家。

朋友们每每相聚,他总忍不住拿出他的天才女儿夸赞一番。结果,众所周知,他有个天才的女儿林徽因,相貌可人,才学超群,是女儿中的极品。

他的至交梁启超,对他这个女儿渐渐上了心。

梁启超的名头,在当时,响彻云霄。他是清光绪的举人,是中国近代维新派的代表人物,是社会变革的活动家,是近代中国的思想启蒙者,是民初清华大学国学院的四大教授之一,是著名的新闻报刊活动家等等。这么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在做父亲上,也是个护犊的,对待子女,完全一副俗世中慈父的模样。

长子梁思成自幼在他的指导下,攻读完《左传》、《史记》等古籍,打下了深厚的古文化功底。十四岁就进了清华学校(清华大学前身)学习,不单学业优秀,而且兴趣广泛,爱好美术和音乐,经常为校刊画插图,被聘为美术编辑。还参加了学校的合唱队、军乐队,担任过乐队队长和第一小号手。体育也不错,足球踢得滴溜溜。真正是少年天成,多才多艺。

一个家有才女,一个家有才子,有点天造地设的意思了。两个做父亲的一拍即合,决定让这对儿女见见面。

1918年初秋的一天,十七岁的梁家大公子梁思成,顶着满城的秋色,去往林家拜访,见到了十四岁的林家大小姐林徽因。

父亲们安排的这一次相会,后来直接促成了一桩美满姻缘。梁启超每每念及这桩婚姻,都自得得不得了,他在给大女儿思顺的书信中写道:

我觉得我的方法好极了,由我留心观察看定一个人,给你们介绍,最后的决定在你们自己,我想这真是理想的婚姻制度。

林徽因过尽千帆,最终选定梁思成,其中很大原因,是因为父亲林长民。父亲认定的人,便是她认定的。他懂她,比她自己更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