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你在,世界就在——林徽因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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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一曲天籁(2)

你看,我是在两种文化教养下长大的,不容否认,两种文化的接触和活动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在你们真正出现在我们(北总布胡同)3号的生活中之前,我总感到有些茫然若失,有一种缺少点什么的感觉,觉得有一种需要填补的精神贫乏。而你们的“蓝色通知”恰恰适合这种需要。另一个问题,我在北京的朋友年龄都比较大也比较严肃。他们自己不仅不能给我们什么乐趣,而且还要找思成和我要灵感或让我们把事情搞活泼些。我是多少次感到精疲力竭了啊!

今秋或不如说是初冬的野餐和骑马(以及到山西的旅行)使整个世界对我来说都变了。想一想假如没有这一切,我怎么能够经得住我们频繁的民族危机所带来的所有的激动、慌乱和忧郁!那骑马也是很具象征意义的。出了西华门,过去那里对我来说只是日本人和他们的猎物,现在我能看到小径、无边的冬季平原风景、细细的银色树枝、静静的小寺院和人们能够抱着传奇式的自豪感跨越的小桥。

分别之际,林徽因把一只在林家呆了60年的红木箱子送给费慰梅,里面装满了各种漂亮的中式服装。她用她最珍爱的,来回报这段友情。

我们常说聚散随缘。再好的友谊,也会随着离散而越走越淡,直至消失殆尽,隔些年回想起,彼此面容模糊,恍若梦一场。然世间却有这样一种友谊,它不因时间和空间的阻隔,而相忘于江湖,反倒离散越久,思念越深,历久弥新。

隔着一条大洋,隔着无数的山和水,林徽因和费慰梅这对异国朋友,罕见地维持着她们的友谊。云中锦书频传,仿佛她们从未曾分开过。在那些颠沛的流亡途中,在隐居四川乡下最为困顿的日子里,费慰梅的信,无疑成了林徽因最有力的支撑。无论悲欢疾苦,她都愿意拿出来,与这个亲密的朋友分享:

为了能挤上车,每天凌晨一点我们就要摸黑爬起,抢着把我们少得可怜的行李和我们自己塞进汽车,一直等到十点,汽车终于开动。这是一辆没有窗户,没有点火器,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的家伙,爬过一段平路都很困难,何况是险峻的高山……

这是在去往昆明的逃难途中,九曲回肠。

待抵达昆明,稍稍安顿后,林徽因又兴致勃勃欣赏起美来,她告诉慰梅:

这儿的阳光总是异常的明媚,天空昼夜湛蓝,云朵自在惬意地飘动。

然昆明也非避难地,敌机的轰炸转眼就到眼前:

最最亲爱的慰梅、正清:我恨不能有一支庞大的秘书队伍,用她们打字机的猛烈敲击声去盖过刺耳的空袭警报,过去一周以来这已成为每日袭来的交响乐。别担心,慰梅,凡事我们总要表现得尽量平静。每次空袭后,我们总会像专家一样略作评论,“这个炸弹很一般嘛”。之后我们通常会变得异常活跃,好像要把刚刚浪费的时间夺回来。你大概能想象到过去一年我的生活大体内容,日子完全变了模样。我的体重一直在减,作为补偿,我的脾气一直在长,生活无所不能。

他们迁往昆明的乡下龙头村,掏光所有家底,外欠一笔债,在那里搭建了一个温馨的小窝。这期间,费慰梅常常寄支票来,其中一笔钱,刚好帮他们偿还了建房欠下的那笔债务。那年中秋,林徽因给费慰梅写信,信中半是光彩,半是悲凉:

你们的信恰好在中秋前夜抵达。天气开始转凉,空中弥漫着愈来愈多的秋日泛光,景色迷人,花香四溢。——那些久已忘却的无数美好的记忆。

每个晨昏,阳光从奇诡的角度偷偷射来,触碰着我们对静谧和美,依然如此敏锐的神经,而这一切都混在眼前,这个满是灾难的世界里。

偏偏佳节降临,多像是对——逻辑的讽刺啊。别让老金看见这句。

他们在新居居住不过半年,又面临再次迁徙。这一次,长途跋涉到四川的李庄。这次迁徙,几乎丢掉林徽因半条命,到李庄后不久,她就卧床不起。费慰梅时刻关注着他们的一切,她给他们寄钱寄物,还寄来她首次出版的关于山东省武氏墓地汉代浮雕的一本书。这本书让林徽因和梁思成喜出望外,当时,林徽因正沉浸在对汉代历史的研究中。

日本的轰炸,也不时骚扰到这个遥远的小乡村,中国的大地,几无净土。林徽因的信中,充满忧愤:

即使我几乎是100%的肯定日寇决不会把炸弹扔到这偏远的小城镇李庄来,可是那一个小时前就在我们头顶上以那种无可名状的轰鸣声飞过的27架飞机仍然使我起鸡皮疙瘩——一种害怕在任何时候可能被击中的奇怪感觉。它们向上游飞去了,轰炸了什么地方,或许是宜宾,现在正以那种威胁的轰鸣声和致命的目的性从我们的头上缓缓飞过。我要说的是这使我感到恶心,然后我意识到我已经病得很厉害,而这不过是让我一时间里病得更厉害,体温有些微升高,心脏不适而心跳加速。在今天中国的任何地方,没有一个人能够远离战争。我们和它联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不管我们是否实际参加打仗。

但随即,她又轻松起来,她是个不会把沉重扛在身上太久的女子,她跟费慰梅调侃起思成、她和老金来:

思成是个慢性子,喜欢一次就做一件事情,对做家务是最不在行了。而家务事却多得很,都来找寻他,就像任何时候都有不同车次的火车到达纽约中央火车站一样。当然我仍然是站长,他可能就是那个车站!我可能被轧死,但他永远不会。老金(他在这里呆了些日子了)是那么一种客人,要么就是到火车站去送人,要么就是接人,他稍稍有些干扰正常的时刻表,但也使火车站比较吸引人一点和站长比较容易激动一点。

金岳霖抢过信,在下面告白:

当着站长和面对着站长,以及车站正在打字,那旅客迷惘得说不出任何话,也做不了任何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车开过。我曾经经过纽约的中央火车站好多次,一次也没看见过站长,但在这里却两个都实际看见了,要不然没准儿还会把站长和车站互相弄混。

梁思成不甘落后,在信末加上这样几句:

现在该车站说话了。由于建筑上的毛病,它的主桁条有相当的缺陷,而由协和医学院设计和安装的难看的钢支架现在已经用了七年,战时繁忙的车流看来已动摇了我的基础。

这些信,写在不同质地、大小长短不一的纸上,信纸上的每一个空间,都密密麻麻写满字,最后一页常常被裁去,作了他用。这个时候,林徽因的日子,已困窘到山穷水尽。友谊却是一眼清泉,因为有你在,我再干涸枯竭的灵魂,也会迸出一抹新绿来。

1943年,费正清来到李庄,探望林徽因。他的到来,撕开了笼在林徽因头上阴霾天空的一角,注进了一团温暖的阳光。梁家的困窘,让费正清瞪目,他立即着手向美国政府提出援助中国学者的三年计划。这之后,他还帮助梁思成,完成了对中国建筑史绘图微缩胶片的制作,这对思成和徽因是个莫大的安慰。

春末初夏的李庄,天气开始闷热起来,雨有时接连不断地下。每逢这时,林徽因都会整日整日地咳嗽,她很是厌恶这样的日子。可1945年的这个春末夏初,对林徽因来说,却有簇簇鲜花在开。她并不知抗战就要胜利了,她将重见天日,她欢喜的是,亲爱的慰梅要来了。她把费慰梅发来的电报,翻来覆去地看,看得每一个字母,都在心中烙下深刻的印记。

梁思成在給费慰梅的回信中,这样写道:

最亲爱的慰梅,我们刚刚收到一封激动人心的电报,说你已经抵达新德里了!尽管过去十年来我们天天念叨,什么时候慰梅突然降临,但当一切终成现实,还是让人难以置信。孩子们已经长大,所以现在梁家有四名成员以同样的心情在盼望你的到来。

林徽因的信,则几乎是流着泪写下的:

慰梅亲爱的,一年前的这一天是诺曼底登陆日,今年我们获知这一天你将抵达重庆,而这一天——六月十日是我的生日,所有这一切加起来意味着一件事情:我们在欢庆慰梅的到来!

这对亲密的朋友,终于在李庄重逢了。林徽因的病似乎好了大半,她兴高采烈地乘着轿子,和费慰梅一起进城。外面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如尘世里的初相见。她像稚嫩的孩童,睁着懵懂的大眼,看天,看地,看景,看人,不时发出欢喜的惊叹。

这年12月,在费慰梅的安排下,她抵达重庆治病。生命的一页,因友谊的驾临和照拂,重又写满阳光。

你和费正清到李庄做客打破了她五年来在一个房间待着的单调生活,在你们走了很久以后她还能保持情绪高涨。而且,要是你们不来,她到重庆去就连想都不要想。心理的好效应是很大的。

梁思成给费慰梅的信中,充满谢意。她的复活,就是他的复活。

时代的手,总是太过强大,任你再努力挣扎,也逃不过它的掌心。

1948年,费正清在美国出版了《美国与中国》一书,这本书被称为“最好的单卷本中国史”。书抵达清华园,一度成了梁家茶会的主题。12月,清华亟待解放,林徽因给费正清和费慰梅写信,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对费正清的书作了热情洋溢的评价。信的最后,林徽因凭着她特有的敏感,不无伤感地写道:

我冥冥中感觉,或许和美国间只有一到两个月的自由通信时间了。我觉得空气令人窒息,眼下只是希望这封信能在圣诞之前抵达。

她的预想成真。从此,关山路远,风沙漠漠,她与他们,天各一方,音讯隔绝。曾经的友谊,被尘封在她送给他们的那只红木箱子里。

30多年后,费慰梅夫妇来到北京,在他们曾经住过的房子里,举行了50周年结婚纪念。恍惚就在昨天,丁香花和马樱花噼里啪啦开了一院子。窗明几净的客厅里,高朋满座,杯子与杯子碰响,欢快的笑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可分明物非人非,那张有着深深梨涡的生动活泼的脸,只能在岁月里凭吊。

疼痛在那一刻袭上费慰梅的心头。此后的数个日日夜夜,她都沉浸在对林徽因的追忆中,终在八十岁那年,提笔写下了《梁思成林徽因:一对探索中国建筑史的伴侣》这本书,作为对她的好友夫妇的祭奠。

2002年,九十二岁的费慰梅安详地告别人世。在她的追思礼程序单内页上,印着她年轻时的一张照片,伴着照片的,是林徽因所作的一首小诗。她把与她的友谊,谱成一曲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