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你在,世界就在——林徽因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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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爱是唯一的荣光(2)

爱情退守成友情,照得见彼此透明的心,他们的关系反而更为亲密,更为醇厚,如佳酿。或许用金岳霖的话更能形容这种友谊:老朋友在同一历史道路上辗转而来,一见就会心领意会情致怡然。

徐志摩极度迷恋这种心领意会情致怡然,他和陆小曼一有争执,他便寻求庇佑似的,跑来找林徽因,她和她的家,成了他心中的圣地。

那是七月的天,北京阴雨不断,林徽因和梁思成一早上了山。虽才分别,徐志摩已开始想念。他在山下,望着外面的愁雨,想着自身的不如意,一头扑倒在床上,只觉得身心皆疲惫至极。中午,他在胡适家的餐桌上草草用过饭,回到住处,不停地吸烟喝茶,思绪突然如窗外倾盆的雨,哗啦啦倾倒下来,他铺开稿纸奋笔疾书: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远去的身影,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株树,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有乱石,有钩刺胫踝的蔓草,在守候过路人疏神时绊倒,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我就大步的向前,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也不愁愁云深裹,但求风动,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这首叫《你去》的诗写完,他的情绪好多了。金岳霖上来玩,他把这首诗拿给金岳霖看,哲学家金岳霖反复鉴赏后,认真夸道,志摩,这是你写得最好的诗。他听了自然高兴,但还是不十分确信,他要得到心中女神的认可才算数。他随即给林徽因写了封信,附上这首《你去》:

我愁望着云泞的天和泥泞的地,直担心你们上山一路平安。到山上大家都安好否?我在记念。

我回家累得直挺在床上,像死人——也不知哪来的累。适之在午饭时说笑话,我照例照规矩把笑放在嘴边,但那笑仿佛离嘴有半尺来远,脸上的皮肉像是经过风腊,再也不能活动!

下午忽然诗兴发作,不断地抽着烟,茶倒空了两壶,在两小时内,居然诌得了一首诗。哲学家上来看见,端详了十多分钟,然后正色地说“It is one of your very best。”但哲学家关于美术作品只往往挑错的东西来夸,因而,我还不敢自信,现在抄了去请教女诗人,敬请指正!

雨下得凶,电话电灯会断。我讨得半根蜡,匐匐在桌上胡乱写。上次扭筋的脚有些生痛。一躺平眼睛发跳,全身的脉搏都似乎分明地觉得。再有两天如此,一定病倒——但希望天可以放晴。

思成恐怕也有些着凉,我保荐喝一大碗姜糖汤,妙药也!宝宝老太都还高兴否?我还牵记你家矮墙上的艳阳。此去归来时难说完。敬祝

山中人“神仙生活”,快乐康强!

脚疼人洋郎牵(洋)牛渡(洋)河夜

曾经多少的热烈,痛苦悱恻,行到此处,已是山清水秀,别来无恙。

十一月的北平,有着让人雀跃的美。香山的红叶自不必说,满山满坡的黄栌树,如霞似锦,整座山雍容得不得了,凤冠霞帔般的。北平城内,也是处处绚丽,银杏树顶着一头金黄的叶,远望出,像顶着一树的黄花朵,映黄半边天。槐树的叶,褐黄中,带着小斑点,在空中纷飞,如小小的蝶,扑着翅膀。人家的窗台上,菊开着大朵的艳丽。

这天,清华大学举办了一个茶会,欢迎为太平洋会议而来的柏雷博士,此人是英国女诗人曼殊斐儿的姐夫。徐志摩很为这个茶会兴奋,曼殊斐儿是他最爱慕的女诗人,他在英国时,曾专门去拜访过她,并写下了《曼殊斐儿》一文纪念。现在,曼殊斐儿的亲人来了,他就当是曼殊斐儿来了,可以一解他的“相思”,虽然,曼殊斐儿已故去多年。

他第二天要乘邮政班机到南京,再经南京回上海的家。为节省路费,他“蹭”上了免费的飞机,在他和陆小曼之间往返。这次,这趟飞机因故已改期三次,徐志摩曾对林徽因说,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但,终于定下来,将于明晨六时起飞。本来他要早点休息,以便早起去搭乘飞机,但因曼殊斐儿的缘故,他还是参加了茶会。在茶会上,他对柏雷博士十分殷勤周到,只想多听到一点关于曼殊斐儿早年的事。

林徽因忍不住打趣他,志摩,你又着了魔了。

他睁大一对烔烔的眼,认真回道,这也是诗意的信仰。

茶会结束后,林徽因和梁思成还另有他事,他和他们在总布胡同口匆匆分了手。他回到住处,不知怎的,心神不宁,根本无法入睡。他不由自主往林徽因家走去,听差说主人出去了。徐志摩百无聊赖,独自手脚冰凉坐了会,喝掉一壶茶,左等右等还不见林徽因回家,他便在桌上留了些字:

定明早六时飞行,此去存亡未卜……

林徽因那天很晚才归家,见到桌上的留条,怔住,不祥之感如黑魆魆的山,从四面压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心里很是不痛快,忙忙地给徐志摩去电话,电话里责备他口无遮拦,怎么可以这么瞎说。徐志摩孩子似的笑了,安慰她说,你放心,很稳当的,我还要留着生命看更伟大的事迹呢,哪能便死?

他们在电话里聊了会。林徽因告诉徐志摩,19号晚上,她要在协和礼堂给外国使节们讲中国的建筑。徐志摩快乐地说,19号我肯定回来了,到时我一定去听你的演讲。

他们愉快地互道晚安。窗外的星子,如一朵朵小雏菊,开在半空中,蕊寒香冷。

只不知,这一别,从此生死两茫茫。

上海的深秋,湿冷异常,风卷着梧桐叶,在地上打着滚。徐志摩踩着落叶,怀揣着一团相思回到家中,与陆小曼团聚。夫妻俩好言好色没多久,却因话不投机又大吵起来。陆小曼当时正躺在烟榻上吸鸦片,一生气,随手就把烟枪往徐志摩脸上掷去。徐志摩慌忙避开,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掉到地上,霎时四分五裂。

两个人都惊呆了,一时无话,空气凝固了似的,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徐志摩说了声,我走好了。真的拂袖而去。18日晨,他坐车去了南京,住到朋友家里,打算次日搭乘张学良的专机回北京。张学良却因临时有事,滞留南京,飞机改期,徐志摩只好上了一架叫“济南号”的邮政班机。因为夜里没休息好,加上多天持续的奔波,天气也冷暖不定,徐志摩患上感冒,飞行途中,他只觉头痛欲裂。当飞机降落在徐州机场,稍作逗留时,他给陆小曼发了一封短信:

徐州有大雾,头痛不想走了,准备返沪。

但最终,他还是飞上天了,他答应过徽因,他要去听她的演讲的。

那个时候,陆小曼在上海的家中,心绪难定。好不容易见上一面的人,却不欢而走,她着实有些懊恼。中午时分,好好悬挂在客厅里的镜框,突然无缘无故掉落,里面镶着的徐志摩的照片,砸碎的玻璃片子,覆在上面。陆小曼顿觉心跳慌慌,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盼到第二天,等来的竟是噩耗,她一下子昏厥过去。

他们曾经在冰与火里纠缠,爱得天昏地暗山崩地裂,他们相约过同生共死,这份情,到底没敌得过凡尘俗世的磨砺,成了断章。人有时就是犯贱,拥有的时候,并不知道草绿花红都是恩赐,总要等失去了方知珍惜。当陆小曼永远失去了徐志摩,她能记起的,都是他对她的好。

陆小曼的母亲痛心地说,小曼害了志摩,志摩害了小曼。

陆小曼从此素衣素服,再不出去交际,日日在徐志摩的照片前供奉,把自己囚禁在悔恨的“牢笼”里,终了一生。她在《哭摩》中写道:

事到如今我一点也不怨,怨谁好?恨谁好?你我五年的相聚只是幻影,不怪你忍心去,只怪我无福留,我是太薄命了,十年来受尽千般的精神痛苦,万样的心灵摧残,直将我这颗心打得破碎得不可收拾,今天才真变了死灰的了,也再不会发出怎样的光彩了。好在人生的刺激与柔情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过了。现在又受到了人生最可怕的死别。不死也不免是朵憔悴的花瓣再见不着阳光晒也不见甘露漫了。从此我再不能知道世间有我的笑声了。

……摩,你为我荒废了你的诗意,失却了你的文兴,受着一般人的笑骂,我也只是在旁默然自恨,再没有法子使你像从前的欢笑……

……大大,若是我正在接近着梦边,你也不要怕扰了我的梦魂像平常似的不敢惊动我,你知道我再不会骂你了,就是你扰我不睡,我也不敢再怨了,因为我只要再能得到你一次的扰,我就可以责问他们因何骗我说你不再回来,让他们看着我的摩还是丢不了我,乖乖的又回来陪伴着我了,这一回我可一定紧紧的搂抱你再不能叫你飞出我的怀抱了……

爱是蜜糖,也是毒药。一旦相遇它,你得慢慢地,慢慢地品,当品出苦涩时,要及早抽身而出,留条后路好相逢。只是身在爱情中的男女,都有赴汤蹈火的勇气,哪怕为此粉身碎骨。或许,人生要的就是这样的轰轰烈烈,才不枉活过一场。

19日上午,林徽因和梁思成收到徐志摩从机场拍来的电报:下午三点准到南苑,派车接……

午饭后,梁思成便雇了车去接。等到四点半,也没看见飞机的影。机场方面说飞机没到。电话去问航空公司,说济南有大雾。梁思成又在那儿等了会,未果,只好空车回。

这日晚,林徽因的演讲在协和礼堂如期举行,她向外国使节们介绍了中国的皇城建筑和宗教建筑,话语叮当,如山溪奔流,博得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演讲中,她不时向大门口望去,希望看到徐志摩,突然笑吟吟推门进来,带给她惊喜。终没有。

一夜辗转难眠。

林徽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却在当天的《北平晨报》上,看到一则让他们震惊恐慌的消息:

京平北上机肇祸,昨在济南坠落!

机身全焚,乘客司机均烧死,天雨雾大误触开山。

【济南十九日专电】十九日午后二时中国航空公司机由京飞平,飞行至济南城南卅里党家庄,因天雨雾大,误触开山山顶,当即坠落山下,本报记者亲往调查,见机身全焚毁、仅余空架,乘客一人、司机二人、全被烧死,血肉焦黑、莫可辨认……

林徽因失魂落魄跑去胡适家,一路只祈祷着不要是志摩不要是志摩。消息却很快得到证实,真的就是徐志摩搭乘的飞机出事了。

晴天霹雳,震得所有朋友都傻了。大家在胡适家,默然围坐,暗暗拭泪。窗外的天空,墨一般的昏黑,落叶片片,像众人愁苦的心。

随后《新闻报》也作了详细报道,这让大家期盼奇迹能发生的痴想,顿化作泡影:

该机于上午十时十分飞抵徐州,十时二十分继续北行,是时天气甚佳。想不到该机飞抵济南五十里党家村附近,忽遇漫天大雾,进退俱属不能,致触山顶倾覆,机身着火,机油四溢,遂熊熊,不能遏止。飞机师王贯一、梁壁堂及乘客徐志摩,遂同时遇难。死者三人皆三十六,亦奇事也。

报道其实有误,这年,徐志摩并非三十六岁,而是虚岁三十五岁。他在人生行至最巅峰处,戛然而止,实践了他想飞的梦想:

是人没有不想飞的,老是在这地面上爬着够多厌烦,不说别的。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哪个心里不成天千百遍的这么想?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了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

他是为爱和自由而来,用整个的生命和热血。无奈现实遍布荆棘和瓦砾,他左冲右突,遍体鳞伤。天真的诗人累了,倦了,在起飞的前一天,他还跟朋友说,我渴望飞翔。一语成谶。他似乎早已作好“飞走”的准备,那日大雾,也许是上天冥冥中对他的成全,他化作无数飞翔的羽毛,终找到他要的永恒——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还是林徽因最了解他,林徽因说,志摩,你这最后的解脱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聪明,我该当羡慕你才是。

他的离去,让她如抽丝剥茧般的,隔着生死的距离,回顾他们的过往,她多的,是痛心,梦里花落知多少。三年后他的祭日,她路过他的家乡,在昏沉的夜色里,独立火车门外,凝望着幽幽暗暗的站台,止不住热泪盈眶。多少往昔的残片,一片一片连起,在生和死之间,幻化成模糊的光影,那里面站着一个徐志摩,永远的风清月白。

信仰只一细炷香

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

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

再多的文字,也不足以表达她的哀痛。她终生也没能走出对他的思念,他失事飞机上的一块残骸,被她挂在卧室的墙壁上,伴随了她一生。她在《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中写道:

习惯上我说,每桩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归根都是运命,但我明知道每桩事都有我们自己的影子在里面烙印着!我也知道每一个日子是多少机缘巧合凑拢来拼在的图案,但我也疑问其间的摆布谁是主宰。据我看来:死是悲剧的一章,生则更是一场悲剧的主干!我们这一群剧中的角色自身性格与性格的矛盾;理智与情感两不相容;理想与现实当面冲突,侧面或反面激成悲哀。日子一天一天向前转,昨日和昨日堆垒起来混成一片不可避脱的背景,做成我们周遭的墙壁或气氲,那么结实又那么缥缈,使我们每一人站在每一个时候里都是那么主要,又是那么渺小无能为力!

理智与情感两不相容,让他们生生错过了人生最华美的一章——花好月圆人姣好。这个剧中的女主角其时尚不知,人生正因这样的遗憾,才成凄美,才成绝唱。世纪转过一轮,她和他的故事,已成传奇。

新年等在窗外,一缕香,

枝上刚放出一半朵红。

心在转,你曾说过的

几句话,白鸽似的盘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蓝,

太阳带点暖,斜照在

每棵树梢头,像凤凰。

是你在笑,仰脸望,

多少勇敢话那天,你我

全说了,——像张风筝

向蓝穹,凭一线力量。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蓝,

太阳带点暖,斜照在每棵树梢头,像凤凰。

在一穹匀净的澄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