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你在,世界就在——林徽因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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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上好的白瓷上,有了裂痕

上了一定年纪的人,喜欢怀旧,从前的月亮,是比现时的亮的。从前的小河也清,天空更蓝。从前的人,也比现时的亲切。从前的欢乐多多,多得像满天星。

回不去的,是从前。

在从前,童年是最耀眼的花一枝。笑语丁当,简单的心,纯粹的欢喜。即便家境苦寒,可有亲情守护,一样把童年,喂养得喜悦天然。

谁的心中没有一个可爱的童年呢?

林徽因在成年后,却极少回顾她的童年。粉墙黛瓦的大宅院里,她有过天真快乐,祖父母疼着爱着,大姑母宠着喜着,时光是粉嫩的一块软糕,每吃一口,都是香甜。然这样的时光,却短而稀少。等她单独面对母亲时,粉嫩的时光一下子失了水分,日子成一块难看的疤,刻在她的童年上。

没有娘不疼自己的孩子的。

林徽因的娘,也有一颗母亲心。婚姻八年,她才有了徽因这个孩子,初为人母,她甜在心头,喜上眉梢。晨曦初起,看厌了的格子窗,透进来的光亮,虽是微茫的,却是那么耀眼。外面花香簇拥,荷花与栀子花的香气相互缠绵。深的巷子里,卖五香蚕豆的老人,哑着嗓子叫卖,五香蚕豆哎——短促的一两声,听上去,竟是那么动听。因了这个小人的到来,何雪媛的世界可爱起来,美好起来。

然这个孩子很快被公公婆婆“夺去”,他们亲自抚养,亲自照拂,竟不关亲娘的事。

何雪媛的天空,又暗了下去,失落与怨恨交织着,理也理不清了。

徽因从有了记忆起,就与母亲生分着的。

她的记忆里,母亲大多数时候,总是一个人呆在后院,无所事事,脸上愁云密布。一大家子的欢声笑语里,单单少了一个她。小孩子不懂成人的复杂,谁跟她好,她就跟谁亲。谁对她灿烂有加,她就喜欢谁。孩子如同新生长的植物,是奔着阳光温暖去的。

徽因极少看到娘笑。一次,她溜到后院,看母亲梳妆。母亲的梳妆台上,有好几个挂着小铜锁的小抽屉,那些小铜锁她很喜欢,她常偷偷拨弄了玩。小抽屉里装着母亲的胭脂水粉,母亲往脸上扑,一张脸,艳若桃花,也是好看的。但母亲的脸上却一点笑容也没有,胭脂水粉也掩不了她深的愁和怨。徽因突然觉得害怕,她转身就跑,一直跑到前院,跑到她的光明里,那里,有祖母和大姑姑的笑脸,迎接她。

何雪媛是尴尬着的,亲生女儿也不跟她亲,竟“伙同”林家人疏远她,甚至幼稚地说,她不是她的娘,大姑姑才是。她也渐渐不喜这个女儿了。在有了小女儿麟趾后,她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到小女儿身上,跟徽因的关系,越发疏远了。

她们之间,隔着山隔着水。

世事往往出人意料,太阳好好地挂在天上,天空中却突然下起雨。又或是,明媚晴好的天,突然间猛烈刮起风来,飞沙走石。日子里,总是充满太多变数。

何雪媛对小女儿麟趾的“过分”呵护,恰恰害了小女儿,使小女儿体质娇弱,经不起一点点小折腾,在五岁上,终因病不治而亡。

当时,林家人分居两地,林徽因和祖父做伴,住在上海。何雪媛单独带着麟趾,北上北平。在麟趾之前,何雪媛有过丧子之痛,儿子生下没多久,就夭折了。现在,丧子的旧伤还未痊愈,丧女的新伤再添,何雪媛的性情大变,她变得歇斯底里,常无缘无故发火,大骂,或大哭。家里人离她远远的,她落入孤僻古怪的巢窠,再没能走出来。

麟趾的死,把林长民对何雪媛仅存的一丝情分,割断了。

他是老早就厌倦了她的。一个浪漫多情的才子,碰上不解风情刻板的女人,那日子,寸寸都是生涩。

上海女人程桂林,这个时候进入他的视野,很快被娶进家门,成了他的心头好。他甚至刻印章“桂林一枝室主”,随身携带,四处落印,昭告天下。对这个新夫人的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他与何雪媛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

对一个女人而言,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遇错了人,且一再被辜负。

生于宅子囿于宅子里的何雪媛,能够见到的男人,屈指可数。宅子也就那么大,虽说搬了几次家,相距上千里,也只不过从一所宅子,搬进另一所宅子。这决定了她对林长民的感情,绝对的简单和纯粹,忠贞不贰。他是她唯一的男人,是她的一辈子。

然而,就在她旧伤未愈,新伤又添之际,林家却用八台大轿,把新人程桂林抬进了大门,这是她无力阻挡的。她只能万分不甘地看着她的男人,成为别的女人的枕边人。从此,林长民只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她成了真正的弃妇。

这年,何雪媛不过三十一岁。三十一岁,还是一个女人的花样年华,日子应该更趋圆润,清风明月,都是好风景。何雪媛的生命里,却荒草遍地,萧条冷落。

她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徽因,她当她是救命草。她是想徽因站在她这个做娘的一边,与她同仇敌忾。然徽因却被程桂林的温柔贤淑所俘虏,一口一个二娘地跟在后面叫着,弃她于不顾,日日赖在前院,和程桂林有说有笑,帮着照料程桂林的一堆孩子,叫她情何以堪?

她恼恨徽因的“背叛”,常无事生着事端,狂暴地骂着徽因,弄得家里整日硝烟弥漫。徽因只能承受着,一日一日,在心上生了暗疮。

上好的白瓷上,有了裂痕,再难复原。母亲成了林徽因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