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螺春讯
艾煊
节令刚交春分,湖中洞庭山上的碧螺春茶汛便开始了。这一年中头一个忙季,也是一年中头一个收获季节。春天和茶汛一同涌进了公社的大门,社员们家家户户又忙碌又欢喜。
春分的早上,村南靠湖边的一条静静的弄堂里,全村头一个早起的人家,传出了门槛在门臼里转动的吱呀声。门,轻轻的开了,又轻轻的带严了。
兰娣背了个桑篮,在青石板的村街上,走着细碎轻快的步子。一边走,一边拢头发,扣衣襟上的布钮扣。穿过桔林,一径向山坞深处走去。苍篮的桔林树隙间,此刻还不见一丝亮光。
天空的夜云和太湖的水面,还是连接成一片。云和水,都还是同样的颜色,乌蓝乌蓝的,叫人分不清此刻到底是初更还是深夜。只有专管报时的雄鸡,和起惯绝早的农民,才晓得这是早春时节的黎明之前。
贪春眠的太湖,正沉睡未醒。远处,百里外的天目山方向,一颗颗萤火似的亮光,在又像是湖水又像云彩的地方,闪闪眨眨。使人很难分得清爽,是天上的繁星落进了太湖里,还是湖中的渔火飞上了天;或者是长兴煤矿的电灯,在替湖中夜捕的渔民指示航向。
这时,村边的小河浜里,响起了均匀的橹声。猎鸯鸳、猎野鸭的小快船,和捕春鱼的网船,一条跟着一条,牵成线,从滨湖的石埠头边摇出港,咿咿唔唔的,一径摇到乌蓝的太湖里去了。
湖水已经回暖了,甜了。银鱼、红鱼、鲫鱼,成群结队的,开始浮游到水面上来迎春孵卵了。
山坞里静煞,就连欢喜吵吵笑笑、多嘴多舌的鸟们,也还春眠正酣。只有兰娣和另外几个迎接茶汛起得绝早的小姑娘,在山坞里挖笋、采蕈。春分时节,正是梅蕈、松蕈、黄桅蕈开始旺发的季节。
兰娣一不挖笋二不采蕈,她在替公社的香精厂采蔷薇。她翘起灵巧的指尖,避开杈枝上刺手的短针,飞快地把一朵朵白花拗进桑篮里。
淡蓝色的晓雾,从草丛和茶树墩下升起来了。桔树花的清香、梅和松花的清香,混和在晨雾当中,整个山坞都是又温暖又清凉的香气;就连蓝雾,也像是酿制香精时蒸发出来的雾气。
忽然,缥缈峰下一声鸡鸣,把湖和山都喊醒了。太阳惊醒后,还来不及跳出湖面,就先把白的、桔黄的、玫瑰红的各种耀眼的光彩,飞快辐射到高空的云层上。一霎间,湖山的上空,陡然铺展了万道霞光。耀花眼的云雀,从香樟树上飞起,像陀螺样打转转,往朝霞万里的高空飞旋。在沙滩边和岩石下宿夜的鸳鸯、野鸭,也冲开朝霞,成群成阵的向湖心深水处飞去。
村子里也热闹起来了,羊子的唤草声,孩子刚醒转来口齿不清的歌声,笑语声、火刀石上的磨铦声,水桶的磕碰声……
钟声送走了宁静的黎明,迎来了一个新的劳动日,迎来了碧螺春茶汛的头一个早晨。
茶汛开始的辰光,一簇簇茶树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桠梢上一枪一旗刚刚展开,叶如芽,芽如针。可是只要一场细雨,一日好太阳,嫩茶尖便见风飞长。
茶汛到了,一年中头一个忙季到了,头一个收获季节到了,个个人都开开心心的,真像是过节一样。就连小学生也欢欢喜喜地读半天书放半天茶假,背个桑篮去采茶。
采茶采得清爽、采得快,全大队没啥人敢跟兰娣比赛。往年,兰娣采茶的辰光,在她的茶树墩周围,时常有几个小姊妹,似有心若无意地跟她在一道做活。阿娟总是拿妒羡的眼神,斜眼偷瞟兰娣灵巧的手指;云英却衷心敬佩的,从正面紧盯住兰娣的动作。今年,开采的头一天清早,一下就有十几个唧唧喳喳的友伴,围拢在兰娣茶树墩的四周。十几个小姑娘,都急忙想学会兰娣双手采茶的本领。在我们这个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老茶山上,兰娣,是头一个用双手采茶的人。
别处名茶区的茶树,都是几百亩上千亩连片种植。茶树墩横成线竖成行;树冠像公园里新修剪过的冬青,齐齐整整。但我们这个碧螺春故乡的茶树,并无大面积连片茶园,它散栽在橙、桔、枇杷、杨梅林下,成了果林间的篱障。茶树高高低低,桠枝十分杂乱,但兰娣的双手,却能同时在参差不齐的桠枝嫩芽尖上,飞快地跳动,十分准确的掐下一旗一枪。大家形容她灵巧的双手“就搭鸡啄米一样”。虽然她的手那么灵活,又那么忙碌,但兰娣的心境神态,仍旧跟平常一样,左右流盼,不慌不忙,悠悠闲闲的和友伴们讲讲笑笑。
围在兰娣身边的小姊妹,都拿眼光紧紧地盯牢她的双手;同时,也在自己的心里,替兰娣的技巧做注解、做说明。阿娟,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兰娣双手采的窍门,可是自己一伸出手来,马上就眼忙手乱了,不是顾上左手忘了右手,就是眼睛和手搭配不起来。她苦笑笑说:“看人家吃豆腐牙齿快,看看兰娣采,容易煞;看看,看看,眼睛一眨,鸡婆变鸭。”
云英干脆问兰娣,她是怎么样才会采得这么快的。兰娣笑笑说:“我也讲不清爽啘。喏,就是这样采——”兰娣是个心灵手巧但是嘴笨的姑娘,大家都晓得她确实是会做不会讲啊。
后来,阿娟和别的小姊妹们,虽然学会了兰娣的双手采,但产量仍旧落在兰娣后边。每晚歇工的辰光,队长和社员们一碰见记工员,头一句话常常是问:“兰娣今朝采仔几斤?”兰娣采几斤,成了黄昏头歇工时全队顶顶关心的事情。
队里一向有这样一个习惯:每天夜饭后,除了几个困早觉困惯了的老老头之外,全队的人,差不多都聚在俱乐部的厅堂里。有时开会,就是不开会,也喜欢三五个要好的朋友,围坐到一张台子边;泡一壶茶,摆几只茶盅,抽抽旱烟,云天雾地的谈谈闲话。妇女们常常是就着桅灯纳鞋底、结绒线、缝补衣裳。孩子们趴在台子上做功课,有时也追逐打闹。
但,茶汛一到,夜饭后的俱乐部厅堂,就完全变换成了另一种景象,像送灶前替过春节准备年礼一样,又忙又开心,喜气洋洋。妇女们收起针线活了,男人们也不拢起袖子光抽烟了。男的女的,老人小孩,都围在桌边,一边拣茶叶,一边讲笑话、谈家常。台子当中,堆放了一堆鲜嫩的带紫芽的绿叶,无数手指,在轻轻地拨动这堆嫩叶。这些生了老茧子的粗糙指头,又快又准地从成堆的茶叶中,分拣出细嫩的芽尖一旗一枪来。手指头那么粗糙,想不到拣茶时竟又这么灵巧,就像银行会计拨算盘珠样的异常轻快,异常熟练。
大家把拣好的一旗一枪和鸭脚片,分别倒进两个栲栳里,再送到炒茶灶间去。但是兰娣采的嫩叶,却并不混搀在这个共用的栲栳里,按照队里几年来的习惯,兰娣采的茶叶,一径是另拣另炒。队里顶好的炒手阿元叔,成了兰梯的老搭挡。他俩采、炒的茶叶,不但是全队的标兵,就是在整个茶汛期间,兰梯和阿元叔的茶叶,一径是公社收购站里评品等级的活标准。
嫩青叶拣好后,装栲栳里,送到厅堂前边的三间头茶灶间。厅堂通炒茶灶间,有条过道,新茶的清香,就从过道敞开的侧门口,一阵阵飘进厅堂里来。拣茶叶拣倦了的人,就跑到灶间去,从炒茶灶上沸滚的汤罐里,舀一杯开水,泡几片刚刚炒好,热气还不曾消散的碧螺春。
炒茶灶间里,一并排砌了六眼茶灶。满屋里的空气,都是新茶和烧松针混合在一起的清香,素心兰的清香。
早春的夜晚,还少不了棉袄,但炒茶灶间里的阿元叔,却打着赤膊,双手插在摄氏九十几度烧炀的镬子里炒、揉、团、焙。
每夜,在阿元叔茶灶的周围,总归立有几个小姑娘小青年,这些才学做茶的新手们,眼也不眨的看着阿元叔怎么样掌握火候。就像俗话所说的,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茶叶质量的好坏,全凭炒手的巧手,慧眼。同样的嫩芽尖,好的炒手,可以把它炒成一等一级的极品;差些的炒手,也可能把它炒成三四级的次茶。炒碧螺春,这正是心灵于巧的工艺活啊。阿元叔年纪大,眼睛不大灵光,时时从镬子里抓一把正在变形变味的嫩青叶子,平摊在掌心里,就着煤油灯,眯缝着眼细看,赛过刺绣姑娘那样细心耐性。
炒茶顶要紧的关键就是掌握火候。灶火要有时炀,行时文;团要有时松,有时紧;揉要有时重,有时轻。揉要揉到镬子上涂满了一层咖啡色的茶膏;团要闭得又紧又松散。阿元叔对碧螺春的质量非常考究,总是要焙到干而不焦,脆而不碎,青而不腥,细而不断。焙好的茶叶,总归是卷曲像狮毛,绒衣像雏鸡。在公社收购站里,检验和评定等级的几位专家,都是顶顶严格、顶项有经验的“挑剔”能手。从前验茶,只抓一把在掌心里看一看、闻一闻,今年却要拈一撮新叶摆在杯子里泡一泡,色、香、味、形,四条都要符合国家规定的标准。
不管怎么样严格的检验,金子总归还是金子。茶叶的质量,是随着节令的推移而变化的,质量标准每天都不同。但,阿元叔总归每天都能做得出当天质量顶好的碧螺春。公社收购站里,每天收进的几十斤百斤上几等的碧螺春中,阿元叔一径在等级上领先。收购站里有一只样品杯子,是专为阿元叔预备的。那杯里,每天早上换一次阿元叔头夜新炒的叶子,于是,那一杯新茶,就成为评定当天碧螺春等级的活标准。
每天拂晓辰光,山坞里和环湖的林荫道上,就有成群结队的送茶担,汇向同一个地方去。——各个生产队里,都派有专人把头天夜里新炒的碧螺春,送到公社收购站去。根生,是我们队里送新茶的专差,每天送过茶叶,从收购站里回来,一路上遇到许多别的队和本队上早工的人,总归要重重复复的向根生打听:“今朝阿元叔是几级?”根生的回答,又总归是叫人又嫉妒又开心。根生回答后,总时常听到别队的社员,用善意的语调笑骂一句:“今朝,又让这个老家伙,抢去了我们的状元。”根生也开心的笑了,他觉得人家骂的有理:阿元是个茶状元。是个别人抢不走的茶状元。
阿元叔能每天炒出好茶,也亏得有两个好搭档,一个是好采手兰娣,一个是会烧火的桔英。
烧茶叶灶和烧饭灶不同。烧饭灶,只要把劈柴架空、烧旺,就不必那么勤照管。烧茶叶灶的人,一霎也不能离开灶膛口,要专心一意地和炒手配合好掌握火候,平常,一个人只能烧两眼灶,桔英一个人倒烧了六眼灶,桔英烧的茶叶灶。是六眼连成一排的联灶。炒手们在灶前焙茶,桔英在灶后烧火,炒手们和桔英之间隔开一层烟囱墙,互相都望不见。桔英在灶后,只听见灶前的人在喊:“喏,我这一镬子要炀一点。”同时,另一个炒手也隔层墙在喊:“桔英,我这一镬子要停脱。”隔开一层墙,看不见说话人的面孔,六个人又都是用“我”来称呼自己,往往又是两三个人同时在喊,但各人的要求又如此不相同:有的要炀,有的要文,有的要烧,有的要停。桔英必须在这复杂的情况下,无误地满足各个人这些各不相同的要求。桔英瘦小灵巧的身材,十分灵活地从这个灶膛口跳到那个灶膛口,来来往往,像舞龙灯一样。有时在这个灶膛里,塞进两棵结满松球的松桠,把火势烧得哄哄响;但在另一个灶膛里,只轻轻地撒进几根温和的松针。
从黄昏到深更,在碧螺春茶汛的那些春夜里,个个村子的炒茶灶间,都是夜夜闪亮着灯光。新焙茶叶的清香跟夜雾融和在一道,从茶灶间飞出来,弥漫了全村。香气环绕着湖湾飞飘,一个村连一个村,一个山坞连一个山坞,茶香永没尽头。一个夜行的人,茶汛期间在我们公社走夜路,一走几十里,几十里路都闻的是清奇的碧螺春幽香。难怪碧螺春最古老的名字,就叫做清香“吓煞人”。
采茶采到谷雨后,茶树的嫩梢已有旗无枪,到立夏,叶片便平展开了。于是,从春分到立夏的一个半月的茶汛结束了,心灵手巧的采茶姑娘们,又结伴转到蚕室里去了。
茶叶灶在准备迎接新的茶汛,准备茶树嫩梢暴新时,做夏季绿茶——梅尖。
[鉴赏]
艾煊(1922年生),安徽省舒城县人,作家。主要著作有报告文学集《朝鲜五十天》、散文集《碧螺春讯》、小说《战斗在长江三峡》。
本文像一部清新的田园诗,一幅春意盎然的风情画,一首集体劳动的赞歌。
文章仅仅表现一天的生活场景,始于清晨,终于深更。如果把它比作乐章,那么它的结构形式是:序曲——主歌——尾声。序曲是太湖的黎明,主歌是愉快而紧张的劳动,尾声是宵夜飘香。优美的文笔,把春汛期间的茶乡表现得欢腾活跃、多彩多姿。
黎明的序曲写得很动人。一幅幅画面迭出,充满自然的活力。时间——刚交春分;地点——太湖洞庭山;人物——公社茶农。一句“春天和茶汛一同涌进公社的大门”,喜气洋溢。作者观察得很细致,有全景,有特写,有静态,有动态。又似乎将五官直觉和心灵感受全部调动了起来,有形、有声、有色、有香。
这一切,按照夜色渐开、旭日东升的时间顺序剪辑组合,给人以“太湖春晨”的整体感受。茶乡在晨声中苏醒了,清脆的钟声敲响,结束了乡村的黎明。钟声在“乐曲”中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它既是晨景的煞尾,又意味着劳动生活的开始。
晨曲所表现的自然活力对于主干部分的劳动赞歌来说,是一种映衬,显得很和谐。按说,茶汛期间的劳动是紧张的,但是,作者的根本用意不仅在“紧张辛苦”四字,文中所强调的,是紧张的劳动中洋溢着的欢乐、愉快、奋发、向上。与自然活力相配,颂扬那种积极进取的生活态度和劳动意志。
“主歌”把一天的劳动分成三个单元:白天是采茶,黄昏是拣茶,晚上是炒茶、焙茶。每个单元轻重有别。采茶和炒茶、焙茶较重,黄昏拣茶则轻轻带过。文字上,既不泛泛地叙述劳动过程,也不单纯地描绘劳动场面,而是把笔墨集中在几个各具特色的能手身上。情、景、人交织在一起,是作者构思的巧妙之处。
“主歌”部分,时间是白天、黄昏、夜晚的组合;劳动是采茶、拣茶、炒茶的组合;人物是以兰娣、阿元叔、桔英为代表的男女老少的组合——包括俱乐部里拣茶的人群和插叙的挑担送茶行列。三种组合有情有景,有主有次,它们有机地融合起来,展现了春汛期间的茶乡总貌,使读者仿佛看到了一个生动的劳动集体。
尾声写宵夜飘香。这里与晨曲相呼应,又是一幅宏观的抒情画景,有动有静,有形有色,更重要的是有香:“从黄昏到深更,在碧螺春茶汛的那些春夜里,个个村子的炒茶灶间,都是夜夜闪亮着灯光。新焙茶叶的清香跟夜雾融和在一道,从茶灶间飞出了,弥漫了全村。香气环绕着湖湾飞飘,一个村连一个村,一个山坞连一个山坞,茶香永没尽头。”写到这里本来可以煞尾了,可是作者又以略略数句写到茶树嫩梢的“有旗无枪”,写到采茶姑娘们转入蚕室。最后一笔更妙:直待“茶树嫩梢暴新时,做夏季绿茶——梅尖。”
春汛虽毕而生活的浪花仍在轻翻,文章的结尾便如这新茶余香不绝了。
这双手
艾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