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某个东花园中借住过半年,这园子仅占两亩多地,可以说是一个庭院,也可以说是个花园,因为在这小小的地方却具备了园林的一切特点,这里有湖石堆成的假山,山上有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小路盘旋曲折,忽高忽低,一会儿钻进洞中,一会儿又从小桥上越过山涧;山涧像个缺口,那桥也小得像模型似的。如果你循着小路上下,居然也得走好大一气;如果你行不由径,三、五步便能爬上山顶。山顶笼罩在参天的古木之中,阳光洒下的都是金线,处处摇曳着黑白相间的斑点。荷花池便在山脚边,有一顶石板曲桥横过水面。曲桥通向游廊,游廊通向水榭、亭台,然后又回转着进入居住的小楼。下雨天你可以沿着游廊信步,看着那雨珠在层层的枝叶上跌得粉碎,雨色空朦,楼台都沉浸在烟雾之中。你坐在亭子里小憩,可以看那池塘里慢慢地涨水,涨得把石板曲桥都没在水里。
这园子里荒草丛生,地上都是白色的鸟粪,山洞里还出没着狐狸。除掉鸟鸣之外,就算那荷塘最有生气,那里水草茂盛,把睡莲都挤到了石驳岸,初夏时石缝里的清水中游动着惹人喜爱的蝌蚪。尖尖的荷叶好像犀利无比,它可以从厚实的水草中戳出来,一夜间就能钻出水面。也有些钻不出来,因为鲤鱼很喜欢鲜嫩的荷叶。一到夜间更加热闹,蛙声真象打鼓似的,一阵喧闹,一阵沉寂,沉寂时可以听见鱼儿唧喋。唿喇喇一声巨响,一条大鱼跃出水面,那响声可以惊醒树上的宿鸟,吱吱不安,直到蛙声再起时才会平息。住在这种深院高墙中是很寂寞的,唯有书籍可以作为伴侣,我常常坐在假山上看书,看得入神时身上便爬来许多蚂蚁,这种蚂蚁捏不得,它身上有股怪味,似乎是一种冲脑门儿的松节油的气味,我怀疑它是吃那白皮松的树脂长大了的。
比较起来我还是欢喜另一种小巷,它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在形式上也是把各种小巷的特点都汇集在一起。既有深院高墙,也有低矮的平房;有烟纸店,大饼店,还有老虎灶。那石库门里住着几十户人家,那小门堂里只有几十个平方。巷子头上有公用的水井,巷子里面也有只剩下石柱的牌坊。这种巷子也是一面临河,却和城外的巷子大不一样,两岸的房子拼命地挤,把个河道挤成一条狭窄的水巷。“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唐代的诗人就已经见到过此种景象。
夏日的清晨,你走进这种小巷,小巷里升腾着烟雾,巷子头上的水井边有几个妇女在那里汲水,慢条斯理地拉着吊桶绳,似乎还带着夜来的睡意,还穿着那肥大的,直条纹的睡衣。其实整个的巷子早就苏醒了。退休的老头已经进了园林里的茶座,或者是什么茶馆店,在那里打拳、喝茶、聊天。也有的老头足不出户,在庭院里侍弄盆景,或者是呆呆地坐在藤椅子上,把一杯杯的浓茶灌下去。家庭主妇已经收拾了好大一气,提篮走进那个喧嚷嘈杂的小菜场里。她们熙熙攘攘地进入小巷,一路上议论着菜肴的有无、好丑和贵贱。直等到垃圾车的铃声响过,垃圾车渐渐地远去,上菜场的人才纷纷回来,结束清晨买菜这一场战斗。
买菜的队伍消散了,隔不多久,巷子里的活动就进入了高潮。上班的人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内拥出来的,有的出巷往东走,有的入巷往西去,背书包的蹦蹦跳跳,抱孩子的叫孩子和好婆说声再见,只看见那自行车银光闪闪,只听见那铃铛儿响成一片。小巷子成了自行车的竞技场,展览会,技术不佳的女同志只好把车子推出巷口再骑。不过这种高潮像一阵海浪,半个小时后便会平息。
上班、上学的都走了,那些喝茶、打拳的便陆陆续续地回来。这些人走进巷子里来时,大多不慌不忙,神色泰然,眼帘半垂,好像是这条巷子里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他们感到新奇。欢乐莫如结婚,悲伤莫如死人,张惶莫如失火,叫怕莫如炮声,他们都经历过的,无啥稀奇。如果你对他们不感兴趣的东西感到兴趣的话,每个人的经历倒很值得收集。他们有的是一代名伶,有的身怀绝技;有的是八级技工,曾经在汉阳兵工厂造过枪炮的;有的人历史并不光彩,可那情节却也十分曲折离奇。研究这些人的生平,你可以追溯一个世纪。但是需要使用一种电影手法一一化出,否则的话,你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白发如银、佝偻干瘪的老太太是演过《天女散花》的。
夏天是个敞开的季节。入夜以后,小巷的上空星光低垂,风从巷子口上灌进来,扫过家家户户的门口。这风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把深藏在小庭深院中的生活都吸到了外面。巷子的两边摆着许多小凳和藤椅,人们坐着、躺着来接受那凉风的恩惠。特别是那房子缩进去的地方,那里有几十个平方的砖头地,是一个纳凉、休息小憩的场所。砖头地上洒上了凉水,附近的几家便来聚会。连那些终年卧床不起的老人也被儿孙搀到藤椅子上,接受邻居的问候。于是,这巷子里的春花秋月,油盐柴米,婚丧嫁娶统统成了人们的话题,生活底层的秘密情报可以在这里猎取。只是青年人的流动性比较大,一会儿来了个小友,几个人便结伴而去;一会儿来了个穿连衫裙的,远远地站在电灯柱下招手,藤椅子咯喳一响,小伙子便被吸引而去。他们不愿意对生活作太多的回顾,而是喜欢向未来作更多的索取;索取得最多的人却又不在外面,他们面对着课本、提纲、图纸,在房间里挥汗不止,在蚊烟的缭绕中奋斗。
奇怪的是今年夏天在巷子里乘凉的人不多,夏夜敞开的生活又有隐蔽起来的趋势。这都是那些倒霉的电视机引起的,那玩艺以一种飞跃的速度日益普及。在那些灯光暗淡的房间里老少咸集,一个个寂然无声,两眼直瞪,摇头风扇吹得呼呼地响。又风凉,又看戏,谁也不愿再到外面去。有趣的是那些电视机的业余爱好者,那些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的小青年,他们把刚刚装好还没有配上外壳的电视机捧出来,放在那砖头地上作技术表演,免费招待那些暂时买不起或者暂时不愿买电视机的人。静坐围观的人也不少,好像农村里看露天电影。
小巷子里一天的生活也是由青年人来收尾,更深人静,情侣归来,空巷沉寂,男女二人的脚步都很合拍、和谐、整齐。这时节,路灯灼亮,粉墙反光,使得那挂在巷子头上的月亮也变得红殷殷的。脚步停住,钥匙声响,女的推门而入,男的迟疑而去,步步回头;那门关了又开,女的探出上半身来,频频挥手,这一对厚情深意。那一对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男的手足无措,站在一边,女的依在那牌坊的方形石柱上,赌气、别扭,双方僵持着,好像要等待月儿西沉。归去吧姑娘,夜露浸凉,不宜久留,何况那方形的石柱也依不得,那是块死硬而沉重的东西……
面对着大路你想驰骋,面对着高山你想攀登,面对着大海你想远航。面对着这些深邃的小巷呢?你慢慢地向前走啊,沿着高高的围墙往前走,踏着细碎的石子往前走,扶着牌坊的石柱往前走,去寻找艺术的世界,去踏勘生活的矿藏,去倾听历史的回响……
1983年10月于苏州
[鉴赏]
陆文夫(1928年生),江苏省人。作家。著有小说集《小巷深处》、《特别法庭》、《小巷人物志(一)》、《美食家》、《围墙》及《文论集》《小说门外谈》等。
作为一个中年作家,陆文夫的眉宇间过多地紧锁着一种人生思考。他对人生的体验是深刻的,苦辣酸甜,靡不曾尝。
因此,他较少乐观的罗曼的畅想,他只在深沉的思索中汲取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他的感情是深挚的,心绪是凝重的。他不可能不对青少年时期给过他许多怅惘和希望的一切,涌动着恋念的深情;他也不可能不对消磨了他过多的宝贵时光的事物存留许多复杂的记忆。
在这篇散文中,作者满怀无限的深情述说苏州小巷的故事,描摹苏州小巷的风土人情,并在对小巷的述说与描摹中,寄托作者不尽的思念与爱。
《梦中的天地》以回忆中的小巷为线索,通过对作者异常眷恋的小巷的描绘,以及对过去的和现在的小巷的对比,表达了作者对苏州小巷的怀念,对旧世界的摒弃与对新社会的热爱。
然而,在展示对新旧社会两种不同风格的小巷的好恶的时候,作者并不是直白而又平板地坦露自己的看法,而是巧妙地运用了一个对比的手法,使两个时代小巷的不同面貌不但跃然纸上,而且对照鲜明强烈,足以给人一个异常深刻的印象。
文章在开头,便以一种阴晦的笔调为我们勾画出了苏州平民小巷的杂乱和晦暗,虽乡味十足,但终竟逃不脱一个低婉的调子。接着,作为前一种杂巷的参照物,作者又写了富贵人家高墙大屋的街巷,这里虽很少有前者的混乱和低沉,但又毕竟缺少了前者的生气,因此不免显得死气沉沉、寂寥颓圮。这是一种对比。
在作者伤情地写完了这种以灰色为基调的关于小巷的记忆之后,笔锋一转,马上又以飘乎明快的笔触,淋漓尽致地叙写了当代小巷的风貌,歌颂了小巷生活的丰富多彩与和美幸福。他不但写了人们的享乐,也写人们的追求,他不但也写爱与理解,而且还写了情人之间的“别扭”。现实中的小巷是可爱的,而且让人流连忘返,思绪万千。这就又与前面所述的旧式小巷形成了异乎寻常的对照。
这种对比手法的运用,可以加深人们的印象,在心灵上造成强烈的反差,分明告诉人们爱什么,应该怎么爱,恨什么,应该如何恨。对加强文章的艺术效果、节省交待和叙述的笔墨起到很大作用。
快乐的死亡
陆文夫
作家有三种死法。一曰自然的死,二曰痛苦的死,三曰快乐的死。
自然的死属于心脏停止跳动,是一种普遍的死亡形式,没有特色,可以略而不议。快乐的死和痛苦的死不属于心脏停止跳动,是人还活着,作品已经、或几乎是没有了!
作家没有了作品,可以看作是个人艺术生命的死亡、职业的停顿。其中有些人是因为年事已高,力不从心。这不是艺术的死亡,而是艺术的离休,他自己无可自责,社会也会尊重他在艺术上曾经作出的贡献。
痛苦的死亡却不然,即当一个作家的体力和脑力还能胜任创作的时候,作品已经没有了,其原因主要是由于各种苦难和折磨(包括自我折磨)所造成。折磨毁了他的才华,苦难消沉了意志,作为人来说他还活着,作为作家来说却正在或已经死去。这种死亡他自己感到很痛苦,别人看了心里也很难受。
快乐的死亡却很快乐,不仅他自己感到快乐,別人看来也很快乐。昨天看见他大会上做报告,下面掌声如雷;今天又看见他参加宴会,为这为那地频频举杯。昨天听见他在高朋中大发议论,语惊四座,今天又听见他在那些开不完的座谈会上重复昨天的意见。昨天看见他在北京的街头,今天又看见他飞到了广州……只是看不到或很少看到他的作品发表在哪里。
我不害怕自然的死,因为害怕也没用,人人不可避免。我也不太害怕痛苦的死,因为那时代已经过去。我最害怕的就是那快乐的死,毫无痛苦,十分热闹,甚至还有点轰轰烈烈。自己很难控制,即很难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因为我觉得喝酒不一定完全是坏事。少喝一点可以舒筋活血,据说对心血管也是有帮助的。作家不能当隐士,适当的社会活动和文学活动可以开阔眼界,活跃思想,对创作也是有帮助的。可是怎么才能不酗酒、不作酒鬼,这有益的定量究竟是多少呢?怕只怕三杯下肚,豪情大发,嘟嘟嘟,来个瓶底朝天,而且一顿喝不上便情绪不高,颇有怨言,其至会到处去找酒喝。呜呼,快乐地死去!
一九八五年四月五日
[鉴赏]
作家陆文夫的这篇《快乐的死亡》,阐述了他对“死”的看法——不过正如每一个人因为考虑问题的角度的不同、方法的不同、尤其是世界观的不同决定了人们对于死的认识也各不相同一样,陆文夫关于死的看法有自己的视角,有自己的心得。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创作的生命至关重要。作家必须以自己不断出现、不断进步的作品一再证实自己的存在。然而倘若有一天一个作家或死亡、或衰老、或因为生活的逼迫而丧失了创作的条件和能力,丧失了艺术的青春,那么后人将无不为之扼腕疾首。这种真的死和作为作家的实际意义上的“死”,尽管痛苦,然无遗憾。因此,作者原谅甚至同情这样的死亡。
然而却有一班(个别)作家,但见整日里东奔西走,忙上忙下,赴宴讲话,不亦乐乎,“只是看不到或很少看到他的作品发表在哪里。”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绝妙的讽刺!作家不写作,犹如农夫不种田,可渭“死”矣!但是却又毫不痛苦、热热闹闹甚至轰轰烈烈,实在令人啼笑皆非,茫然无措。
作者陆文夫明显地为这种人快乐的“死”法而忧虑着。
这篇文章是杂感式论文,一事一议,短小精悍。它首先开门见山,提出作家的“三种死法”,然后层层剥开,逐一论去。从自然死亡的无可挽回,到艺术“离休”的无可厚非,再到痛苦的死亡的无可奈何,作者是采用了一再让步的论说方式,流露出了作者对这几种现象的宽容与谅解。但是说到快乐的死亡时,作者笔锋一转,先是罗列快乐死亡者的存在现象,并以之与其所应做但却未做的事情进行了鲜明的对比,揭示出这种存在的实际不合理性。最后以一个恰切的比喻,通过冷静而又具体的分析,确定了一味沉溺于无为的快乐之中、执迷不悟的作家的“死”之必然。作者对此是给予了极大的蔑视的。
这种立论,有理有据,有立有破,明白畅晓,简洁有力。层层深入的推论,有一种步步紧逼的气势,让人无可置疑,能充分达到令人信服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