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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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麻雀飞回来了。有一只在阳台前绕了一圈,立刻就发现那节垒巢的烟筒没有了。它惊恐万状,尖细的嗓音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万分火急地呼唤它的伙伴。不一会,另只麻雀也飞回来,很快就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虽然看不出两只麻雀的雌雄,但它们肯定是一对夫妻,并肩携手齐心协力地营造着这个窝,如今遭此变故,夫妇俩同样地焦灼,同样地不安,扇动的小翅膀飞起又落下,不顾一切又茫然不知所措地上下寻索,有几次竟一头撞在我厨房窗子的玻璃上,不知是想飞进去,还是在向我们示威抗议。我想告诉麻雀们,它们的窝儿并没有毁,只是换了个地方,但又不知道怎样将这个信息传达过去。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拿根小竹棍敲了敲那节悬挂在砖墙上的烟筒,本想引起麻雀的注意,不料那敲击声反使它们受了惊吓,呼地飞起来,又舍不得离去,落在不远的树枝上,瞪着圆圆的小眼睛,无奈地瞅着我的小厨房。我想召唤它们回来,又找不到恰当的语言符号。人可以呼唤鸡、狗、猫咪、鸽子等等,但至今尚未能和麻雀对话,建立一种默契。近在咫尺,却如同隔着重山大海难以沟通。忽然间想起,何不撤些米粒,指示出那节烟囱的方向,兴许麻雀在啄食间一抬头会发现它那转移的家。我如此这般,面对那些金黄的小米粒,麻雀却一反常态,居然视而不见,没有丝毫的食欲,只是一味地在树枝上,不安地扭动着小脑袋,不安地细声尖叫,其焦愁忧虑之状,是人的语言难以描绘的……这一天,我过得何等沉重!

第二天清早,丈夫起床后一走到阳台立刻返回卧室对我说:“快去看,麻雀们终于找到了!”我急急走到厨房,果然看见两只麻雀衔着细枝一前一后地飞进烟囱里——它们找到了自己窝,并且开始那未完的营造,并且原谅了我们的搬迁。

不久,我的阳台工程也封闭完毕,我在那里捡菜做饭时,透过玻璃看见一只小麻雀在阳台边上寻食,它的翅膀又嫩又小,走动时还拖在地上,我知道它就是那个被完整保留下来的雀巢里孕育的小生命,如今已经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新成员了。

[鉴赏]

李天芳(1941~),女,陕西西安市人。作家、文学刊物编辑。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山连着山》、《延安散记》及《李天芳小说集》等。

李天芳手中之笔握得很紧,随意挥洒都有一种魅力,细心运筹,定会令人回肠九转,品味无穷。于是,我便翻开她的《雀巢》细心读了起来。

雀巢营造在烟囱里,烟囱又在人巢的阳台上。她要封闭阳台,使厨房厕所宽敞一些,把自己的窝改善一下,势必要拆去阳台上的烟囱,毁掉那对“小夫妻”精心营造的小窝。于是,人巢与雀巢便在她的心灵上碰撞出一簇簇爱的火花。她爱社会,爱人类,又增加了爱鸟类的一片深情,所以才小心翼翼的把那节有雀窝的烟筒固定在房外的砖墙上。我从文中品尝到一种沁人心脾的芳香,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力透纸背的感觉,是一种蕴藏历史悲哀的慨叹。衣食住行附在历史的车轮上,十分辛苦地转了几十年,仍然没有如愿以偿。其中有几次与麻雀为敌,似乎有些与鸟争食之嫌,哪还有与鸟为友之心呢?住的问题,更是暗藏着悲哀。例如,劳动了几十年的职工,熬到儿子要办婚事时,还要到亲友家去打打游击,新媳妇才能和儿子入洞房,再如,两代夫妻在一间12平米的房里同室而寝,在这种尴尬的局面前,如何才能相安呢?

鸟类是不允许两代或两对夫妻同居一巢的,人却不然,可见比鸟聪明多了。人们能把电影艺术赋于的那点灵感应用到家庭中去,应用到两对年轻夫妻的居室中去,竟然心安理得,岂不更聪明吗?也许这正是《雀巢》的微妙之处,正是作家高人一筹的手法,才使我从平实的文字中感到有一种诱人的魅力。

作家把联想留给读者,给读者留下一个广阔的天地,让读者的思维插上翅膀,顺着《雀巢》的思路去驰骋,就更加高明了。一个成功的构思和成功的表现手法,只有成熟的作家才能不露痕迹地在作品的思想中去完成。

雨中登泰山

李健吾

从火车上遥望泰山,几十年来有好些次了,每次想起“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句话来,就觉得过而不登,像是欠下悠久的文化传统一笔债似的。杜甫的愿望:“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也一样有,惜乎来去匆匆,每次都当面错过了。

而今确实要登泰山了,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里。天是灰的,心是沉的。我们约好了清晨出发,人齐了,雨却越下越大。等天晴吗?想着这渺茫的“等”字,先是憋闷。盼到十一点半钟,天色转白,我不由喊了一句:“走吧!”带动年轻人,挎起背包,兴致勃勃,朝岱宗坊出发了。

是烟是雾,我们辨识不清,只见灰濛濛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个严实。古老的泰山越发显得崔嵬了。我们才过岱宗坊,震天的吼声就把我们吸引到虎山水库的大坝前面。七股大水,从水库的桥孔跃出,仿佛七幅闪光黄锦,直铺下去,碰着嶙嶙的乱石,激起一片雪白水珠,脱线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面。这里叫作虬在湾。据说虬早巳被吕洞宾渡上天了,可是望过去,跳掷翻腾,像又回到了故居。我们绕过虎山,站到坝桥上,一边是平静的湖水,迎着斜风细雨,懒洋洋只是欲步不前,一边却喑恶叱咤,似有千军万马,躲在绮丽的黄锦底下。黃锦是方便的比喻,其实是一幅细纱,护着一幅没有经纬的精致图案,透明的白纱轻轻压着透明的米黄花纹。——也许只有织女才能织出这种瑰奇的景色。

雨大起来了,我们拐进王母庙后的七真祠。这里供奉着七尊塑像,正面当中是吕洞宾,两旁是他的朋友李铁拐和何仙姑,东西两侧是他的四个弟子,所以叫作七真祠。吕洞宾和他的两位朋友倒也罢了,站在龛里的两个小童和柳树精对面的老人,实在是少见的传神之作。一般庙宇的塑像,往往不是平板,就是怪诞,造型偶尔美的,又不像中国人,跟不上这位老人这样逼真、亲切。无名的雕塑家对年龄和面貌的差异有很深的认识,形象才会这样栩栩如生。不是年轻人提醒我该走了,我还会欣赏下去的。

我们来到雨地,走上登山的正路,一连穿过三座石坊:一天门、孔子登临处和天阶。水声落在我们后面,雄伟的红门把山挡住。走出长门洞,豁然开朗,山又到了我们跟前。人朝上走,水朝下流,流进虎山水库的中溪陪我们,一直陪到二天门。悬崖峻嶒,石缝滴滴嗒嗒,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斜坡,流进山涧,涓涓的水声变成訇訇的雷鸣。有时候风过云开,在底下望见南天门,影影绰绰,耸立山头,好像并不很远;紧十八盘仿佛一条灰白大蟒,匍匐在山峡当中;更多的时候,乌云四合,层峦叠嶂都成了水墨山水。蹚过中溪水浅的地方,走不太远,就是有名的经石峪,一片大水漫过一亩大小的一个大石坪,光光的石头刻着一部《金刚经》,字有斗来大,年月久了,大部分都让水磨平了。回到正路,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住了,人走了一身汗,巴不得把雨衣脱下来,凉快凉快。说巧也巧,我们正好走进一座柏树林,阴森森的,亮了的天又变黑了,好像黄昏提前到了人间,汗不但下去,还觉得身子发冷,无怪乎人把这里叫作柏洞。我们抖擞精神,一气走过壶天阁,登上黄岘岭,发现沙石全是赤黄颜色,明白中溪的水为什么黄了。

靠住二天门的石坊,向四下里眺望,我又是骄傲,又是担心。骄傲我已经走了一半的山路,担心自己走不了另一半的山路。云薄了,雾又上来。我们歇歇走走,走走歇歇,如今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困难似乎并不存在,眼面前是一段平坦的下坡土路,年轻人跳跳蹦蹦,走了下去,我也像年轻了一样,有说有笑,跟着他们后头。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从下坡路转到上坡路,山势陡峭,上升的坡度越来越大。路一直是宽整的,只有探出身子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站在深不可测的山沟边,明明有水流,却听不见水声。仰起头来朝西望,半空挂着一条两尺来宽的白带子,随风摆动,想凑近了看,隔着辽阔的山沟,走不过去。我们正在赞不绝口,发现已经来到一座石桥跟前,自己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细雨打湿了浑身上下。原来我们遇到另一类型的飞瀑,紧贴桥后,我们不提防,几乎和它撞个正着。水面有两三丈宽,离地不高,发出一泻千里的龙虎声威,打着桥下奇形怪状的石头,口沫喷的老远。从这时候起,山涧又从左侧转到右侧,水声淙淙,跟我们跟到南天门。

过了云步桥,我们开始走上攀登泰山主峰的盘道。南天门应该近了,由于山峡回环曲折,反而望不见了。野花野草,什么形状也有,什么颜色也有,挨挨挤挤,芊芊莽莽,要把巉岩的山石装扮起来。连我上了一点岁数的人,也学小孩子,掐了一把,直到花朵和叶子全蔫了,才带着抱歉的心情,丢在山涧里,随水漂去。但是把人的心灵带到一种崇高的境界的,却是那些“吸翠霞而夭矫”的松树。它们不怕山高,把根扎在悬崖绝壁的隙缝,身子扭的像盘龙柱子,在半空展开枝叶,像是和狂风乌云争夺天日,又像是和清风白云游戏。有的松树望穿秋水,不见你来,独自上到高处,斜着身子张望。有的松树像一顶墨绿大伞,支开了等你。有的松树自得其乐,显出一副潇洒的模样。不管怎么样,它们都让你觉得它们是泰山天然的主人,谁少了谁,都像不应该似的。雾在对松山的山峡飘来飘去,天色眼看黑将下来。我不知道上了多少石级,一级又一级,是乐趣也是苦趣,好像从我有生命以来就在登山似的,迈前脚,拖后脚,才不过走完慢十八盘。我靠住升仙坊,仰起头来朝上望,紧十八盘仿佛一架长梯,搭在南天门口。我胆怯了。新砌的石级窄窄的,搁不下整脚。怪不得东汉的应劭引用了马第伯《封禅仪记》里的话,这样形容:“仰视天门,突辽如从穴中视天,直上七里,赖其羊肠逶迤,名曰环道,往往有恒索可得而登也。两从者扶掖,前人相牵,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重累人矣,所谓磨胸舁石,扪天之难也。”一位老大爷,斜着脚步,穿花一般,侧着身子,赶到我们前头。一位老大娘,挎着香袋,尽管脚小,也稳稳当当,从我们身边过去。我像应劭说的那样,“目视而脚不随”,抓住铁扶手,揪牢年轻人,走十几步,歇一口气,终于在下午七点钟,上到南天门。

心还在跳,脚还在抖,人到底还是上来了。低头望着新整然而长极了的盘道,我奇怪自己居然也能上来。我走在天街上,轻松愉快,像一个没事人一样。一排留宿的小店,没有名号,只有标记,有的门口挂着一只笊篱,有的窗口放着一对鹦鹉,有的是一根棒棰,有的是一条金牛,地方宽敞的摆着茶桌,地方窄小的只有炕几,后墙紧贴着峥嵘的山石,前脸正对着万丈的深渊。别成一格的还有那些石头。古诗人形容泰山,说“泰山岩岩”,注解人告诉你:岩岩,积石貌。的确这样,山顶越发给你这种感觉。有的石头像莲花瓣,有的像大象头,有的像老人,有的像卧虎,有的错落成桥,有的兀立如柱,有的侧身探海,有的怒目相向。有的什么也不像,黑忽忽的,一动不动,堵住你的去路。年月久,传说多,登封台让你想像帝王拜山的盛况,一个光秃秃的地方会有一块石碣,指明是“孔子小天下处”。有的山池叫作洗头盆,据说玉女往常在这里洗过头发;有的山洞叫作白云洞,传说过去往外冒白云,如今不冒白云了,白云在山里依然游来游去。晴朗的天,你正在欣赏“齐鲁青未了”,忽然一阵风来,“荡胸生层云”,转瞬间,便像宋之问在《桂阳三日述怀》里说起的那样,“云海四茫茫”。是云吗?头上明明另有云在。看样子是积雪,要不也是棉絮堆,高高低低,连续不断,一直把天边变成海边。于是阳光掠过,云海的银涛像镀了金;又像着了火,烧成灰烬,不知去向,露出大地的面目。两条白线,曲曲折折,是奈河,是汶河。一个黑点子在碧绿的图案中间移动,仿佛蚂蚁,又冒一缕青烟。你正在指手画脚,说长道短,虚幻和真象一时都在雾里消失。

我们没有看到日出的奇景。那要在秋高气爽的时候。不过我们也有自己的独得之乐:我们在雨中看到的瀑布,两天以后下山,已经不那样壮丽了。小瀑布不见,大瀑布变小了。我们沿着西溪,翻山越岭,穿过果香扑鼻的苹果园,在黑龙潭附近待了老半天。不是下午要赶火车的话,我们还会待下去的。山势和水势在这里別是一种格调,变化而又和谐。

山没有水,如同人没有眼睛,似乎少了灵性。我们敢于在雨中登泰山,看到有声有势的飞泉流布,倾盆大雨的时候,恰好又在斗母宫躲过,一路行来,有雨趣而无淋漓之苦,自然也就格外感到意兴盎然。

[鉴赏]

李健吾(1906~1982),山西安邑县人。著名戏剧家、文学翻译家。清大学中文系毕业,早年到法国留学,回国后一直从事教学、写作和翻译等工作。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终条山的传说》,散文集《希伯先生》、《切梦刀》、《意大利书简》,长篇小说《心痛》等。并有译著多种。

《雨中登泰山》是一篇游记性的散文,作者通过写“雨中”登泰山的情景与乐趣,渲染了泰山壮美景色,洋溢着浓烈文化气息,和历史情韵。

雨中的泰山别有一种雄姿风韵。作者从不同的角度写不同时刻的雨景:“是烟是雾,我们辨识不清,只见灰濛濛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个严实。古老的泰山越发显得崔嵬了”;“有时候风过云开,在底下望见南天门,影影绰绰,耸立山头,好象并不很远”,“更多的时候,乌云四合,层峦叠嶂都成了水墨山水”。有如烟似雾的包裹,有乌云四合的笼罩,也有风过云开时的影影绰绰,雨中的泰山迷朦而凝重,象一幅刚写就的湿漉漉的水墨画。

“山没有水,如同人没有眼睛,似乎少了灵性。”作者几次带着我们观赏雨水与泉水汇成的水流瀑布。在虎山水库大坝前面我们看到“七股大水,从水库的挤孔跃出,仿佛七幅闪光黄锦,直铺下去,碰着嶙嶙的乱石,激起一片雪白的水珠,脱线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面。”在二天门我们看到“悬崖崚嶒,石缝滴滴答答,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斜坡,流进山涧,涓涓的水声变成訇訇的雷鸣。”再向前走,遇到另一个类型的飞瀑,“水面有两三丈宽,离地不高,发出一泻千里的龙虎声威,打着桥下奇形怪状的石头,口沫喷得老远。”山是静物,单从正面来写,不易传神。水和云雾是流动的,文章写有声有势的飞泉流布和虚实灵澈的云海雾嶂,更显出泰山的崔嵬雄伟,壮丽峥嵘。

文章以雨为线索,以登山路线为顺序来组织材料,脉路清楚。行文自然。由冒雨启程写起,以回顾雨趣收束,中间是登山:起岱宗坊,经虬在湾,进七真祠,过一天门、经石峪、柏洞、壶天阁,登黄岘岭,到二天门,爬十八盘,上南天门,使我们逐一进入一处处佳境,领略雨中泰山的奇丽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