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代赋评注·汉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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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长门赋并序

司马相如

《长门赋》为一位居住在长安城南离宫中地位很高而受冷落的宫女的自述之辞。她是因犯有罪过而被冷落,”数昔日之殃“,即点明了这一点。黎明时”毕昴出于东方“,上午”雷殷殷而响起“,说明这是在五六月间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一天,皇帝预先答应要临幸,这位宫人清晨准备好酒食,等待”迎候“,但却失望了。于是她在寂寞、愁闷、反思、悲伤中度过了一昼夜,直到次日清晨,最后以对皇帝忠贞不渝的表白而结束。

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1],颇妒。别在长门宫[2],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3],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4]因于解悲愁之辞。[5]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6]其辞曰: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7]魂逾佚而不反兮,[8]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9]心慊移而不省故兮,[10]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慢愚兮,[11]怀贞悫之欢心。[12]愿赐问而自进兮,[13]得尚君之玉音。[14]奉虚言而望诚兮,[15]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16]君曾不肯乎幸临。[17]

[1]孝武皇帝:汉武帝刘彻。颜师古《汉书》注”孝惠皇帝“云:”孝子善述父志,故汉家之谥,自惠帝以下皆称孝也。“陈皇后:汉武帝的第一位皇后,据《汉武故事》称,她名阿娇,为汉武帝大姑母刘嫖之女。刘嫖为窦太后的长女,故史称”窦太主“,又称”长公主“等,其丈夫为堂邑侯陈午,故皇后姓陈。刘彻原不是太子,因父亲景帝对他的喜爱,加上姑母刘嫖的有力支持,刘彻才得以继位。刘彻立为太子后,即娶陈阿娇为妃,再立为皇后。陈皇后在后宫擅宠骄贵十年之久,但不生育,导致武帝移爱于卫子夫,因为卫子夫为他生了儿子。陈阿娇不堪冷落,请巫女楚服等在宫中设坛诅咒卫子夫,元光五年案发,巫女楚服等三百多人处死,陈皇后废,罢退居长门园。

[2]别在长门宫:意谓分居于长门园中,实为被打发回娘家。长门宫,原名长门园,它是陈皇后娘家的私人花园,地处长安城南风景区。陈皇后回娘家住在里面二三年以后,汉武帝以祭祀和藉田无休息之所为由,向姑母刘嫖索要了这座长门园作为宿宫,并更名为”长门宫“。

[3]天下工为文:天下之善为文辞者。

[4]取酒:买酒钱,实为礼金。

[5]于:为,写作。《太平御览》卷一三六引文,”于“作”求“,文义更顺。

[6]陈皇后复得亲幸:此事史书没有记载。但据《汉书·东方朔传》中爰叔所言,汉武帝索要长门园的目的在于作宿宫之用,故复亲幸陈阿娇当为事实。而请司马相如作赋以悟主上,当为已获亲幸之后又发生的一次曲折。

[7]虞:揣度,思忖。

[8]踰佚:失散。意谓丧魂失魄。

[9]”言我“二句:意谓你亲口说过我早晚会时常来看你,但你却忘记了我,也许是因为参加了什么宴乐的缘故吧。我,指汉武帝。人,指陈阿娇自己。

[10]慊(qiàn)移:断绝转移。省(xǐng)故,留念故人。

[11]慢愚:傲慢而又执著,死心眼。

[12]贞悫(què):忠贞老实。欢心:对武帝喜爱之心。

[13]愿赐问而自进:意谓希望皇帝能来慰问,使我有进献身心的机会。

[14]尚:承受。玉音:对别人言辞的敬称。

[15]虚言:指武帝”朝往而暮来“的承诺。

[16]修:置办。薄具:简单的酒食。

[17]曾(céng):竟然。

廓独潜而专精兮,[1]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2]神怳怳而外淫。[3]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4]雷殷殷而响起兮,[5]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6]举帷幄之襜襜。[7]桂树交而相纷兮,[8]芳酷烈之訚訚。[9]孔雀集而相存兮,[10]玄猿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11]鸾凤翔而北南。[12]

心凭噫而不舒兮,[13]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14]郁并起而穹崇。[15]间徙倚于东厢兮,[16]观夫靡靡而无穷。[17]挤玉户以撼金铺兮,[18]声噌吰而似钟音。刻木兰以为榱兮,[19]饰文杏以为梁。[20]罗丰茸之游树兮,[21]离楼梧而相撑。[22]施瑰木之欂栌兮,[23]委参差以槺梁。[24]时仿佛以物类兮,[25]象积石之将将。[26]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27]象瑇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28]

[1]廓:空旷寂寞。独潜:孤单地深处宫中。专精:神志专一。

[2]兰台:台名。当在长门宫前院,或即宫垣左角之望楼。

[3]怳怳(huǎng):恍愡不安。外淫:指神志失散不能集中。淫,佚散。

[4]窈窈:幽暗。

[5]殷殷:雷声。

[6]飘风:旋风。回:旋转。闺:宫中小门。

[7]襜(chān)襜:帷幕飘扬的样子。

[8]桂树:桂花树,又名木樨、丹桂、九里香,开小花,或白或黄,香气浓烈。

[9]訚(yín)訚:通”馣馣“,香气浓烈。

[10]相存:相互抚慰温存。

[11]翡翠:翠鸟。雄曰翡,雌曰翠,多为青绿色。胁翼:收敛着翅膀。

[12]鸾凤:盖指孔雀锦鸡之类。北南:或南或北地飞翔。

[13]凭噫:胸中胀满憋闷。

[14]块:孤高独立的样子。造天:上达天穹。

[15]郁:壮大。穹崇:高耸。

[16]徙倚:徘徊。

[17]靡靡:精细华美。

[18]挤:推开。金铺:吊挂门环的底盘。

[19]木兰:状如楠树,木质细而有香气,为古建筑造舟的贵重材料。

[20]文杏:杏树的一种,其材纹理美丽。

[21]游树:浮柱。

[22]离楼:众木攒聚的样子。梧:斜柱。

[23]瑰木:珍奇的木材。欂栌:斗拱。

[24]委:堆积。槺梁:虚梁。一说为中空的样子。

[25]仿佛:恍愡不清。物类:以相似的物体相比较。类,类比。

[26]积石:山名。大积石山在青海,即今之大雪山,小积石山在甘肃临夏州西北。都是传说中禹疏九河时到过的地方。将将(qiāng):高大雄壮的样子。

[27]致:细密。错石:以多种形色的小石子拼在一起。瓴(líng)甓(pì):铺地砖。

[28]楚组:楚地出产的丝绳。连纲:系帷帐的丝绳。

抚柱楣以从容兮,[1]览曲台之央央。[2]白鹤噭以哀号兮,[3]孤雌跱于枯杨。[4]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5]案流徵以却转兮,[6]声幼妙而复扬。[7]贯历览其中操兮,[8]意慨慷而自卬。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9]舒息悒而增欷兮,[10]蹝履起而彷徨。[11]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殃。[12]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

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茝香。[13]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14]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15]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16]澹偃蹇而待曙兮,[17]荒亭亭而复明。[18]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19]

(胡克家校刻李善注《文选》)

[1]柱楣:柱和横梁。此仅指柱子。

[2]曲台:宫殿名。原为秦始皇所造,在汉未央宫东。西汉曾以为射宫。因秦之曲台宫与汉之未央宫的地位相当,故借以指代未央宫。央央:广大的样子。

[3]噭(jiào):悲鸣。

[4]跱(zhì):独立。

[5]援:取。雅琴:汉代琴的一种。变调:古代音乐声调有正变之分,变调多奏悲凉慷慨之曲。不可长:为短促细微的曲调。盖曹丕《燕歌行》”短歌微吟不能长“之风格。

[6]案:通”按“,弹奏。流徵(zhǐ):古曲调名。如清商、涤角之类。(见《拾遗记》)宋玉《对楚王问》:”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可知流徵为高雅之曲。

[7]幼(yāo)妙:微妙曲折。

[8]贯历览:从整体并顺次序来考察。中操:琴曲的核心部分。操,琴曲。

[9]流离:指泪涕流淌不断的样子。从横:纵横。

[10]舒息:长叹。增欷:重复不断地抽泣。

[11]蹝履:靸上拖鞋。

[12]殃:罪过。”愆“的古字。

[13]抟:持而揉之。茝(zhǐ):”芷“的本字。芷,白芷。香草,可入药。

[14]迋(guàng)迋(guàng):惊恐的样子。亡:同”无“。

[15]毕昴:毕宿和昴宿,为二十八宿中西方七宿内的二宿。毕宿由八颗星组成,在金牛座中。昴宿为一个星团,肉眼可见的有七颗星,为著名的昴星团,俗称七姊妹星团,也在金牛座中,毕昴二宿于五六月间出现在东方。

[16]”夜曼曼“二句:意谓一夜之漫长好似一年,心中的忧伤令人不能再忍受了。曼曼,漫长。更,经受。

[17]澹:静默。偃(yǎn)蹇(jiǎn):伫立候望。

[18]荒亭亭:指辽远的天空已经发白了。荒,白茫茫。亭亭,辽远。

[19]究年岁:终生。究,终极。

《长门赋》是一篇抒情之作,它细致地表现了一个完整的心理过程。而这种心理显示和感情抒发都是借环境变化、人物关系以及动作巧妙地表达出来的。”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把女子因迫切期盼而发生混淆声音的错觉写得极为生动。”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声音之噌吰显示了深宫的空旷,从而烘托了主人的孤独。而明月之夜的弹琴,侍女的同情,失眠、徘徊,伫立待旦,则是把女子的哀伤和一切复杂的心情都在冷静中翻腾出来了。于是《长门赋》的表现艺术,不但成为宫怨的发端,而且在很多失意文人的作品及表现失意的作品中,都能看到它的影响。《长门赋》的语言形式属于骚体,但总体构思上却与西汉大赋有相通之处,在处所环境的安排上,从前院经正殿到洞房,全面周到。在时间上,从上午、下午、黄昏、半夜,直到次日东方发白,连贯回环。这种时空的完整性,正是司马相如”苞括宇宙“的大赋风格的体现。而其中一个人物、一个地点、一个昼夜的三一组合结构,正与西方古代戏剧的三一律不谋而合,这也许是人类在一定的发展阶段有着共同的思维模式的缘故吧。

至于该赋序文所言,以为陈皇后请托司马相如为辞以悟主上,使之复得亲幸,因史无明确记载,以致历来有疑为假托之论,此当有继续考证之必要。不过,从《汉书·东方朔传》中爰叔与董贤的对话来考察,”复得亲幸“则当为事实,于是该文为司马相如之作,大约是可以肯定的。

(汤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