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代赋评注·汉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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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子虚赋(3)

[32]榜人:船夫。声流喝(yè):郭璞曰:”言悲嘶也。“声流,悠扬的歌声。”喝“指歌声抑扬悲凉,字也作”嗄“。

[33]波鸿:概指大雁之类水鸟。”水虫骇,波鸿沸“相对,上句”水虫“指水中的鱼鳖之类惊骇奔走,此句言水上的鹰雁之类远远飞腾而起。沸,形容众鸟齐飞时鸣叫喧嚷之状。

[34]涌泉起,奔扬会:指波涛相激荡而汇合。郭璞曰:”暴湓激相鼓薄也。“奔扬,《史记会注考证》引日人中井积德曰:”涛也“。会,汇合。

[35]礧石:众石。礧(lěi),同”磊“。硠(láng)硠礚(kē)礚:石头因水之冲击相撞的声音。《说文》:”硠,石声“。”礚,石声。“王文彬曰:”《说文》:‘磊,众石也。’《文选·海赋》注:‘磊,大貌。’《鲁灵光殿赋》注引《山海经》郭注云:‘礧珞,大石也’。礧,石相击。言石之大而且多,水与相击,硠磕作声也。“

[36]灵鼓:六面鼓(见《周礼·地官·鼓人》郑注)。

[37]烽燧:此处指扎在木棒上端的火把。《史记·司马相如传·喻巴蜀檄》:”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索隐》引韦昭:”燧,束草置之长木之端,如挈皋,见敌则烧举之;燧者,积薪,有难则焚之。烽主昼,燧主夜。“此处偏指烽。

[38]按:依。行:行列。骑(jì):备有鞍辔的马。此指骑马者。就:归于。

[39](xǐ。旧读shǐ):编织之物连属貌。《离骚》:”索胡绳之。“淫淫:连属的样子。《九章·哀郢》:”涕淫淫其若霰。“般(pán):逶迤延伸。裔裔:连绪貌。二句均写长长的游猎队伍行进之状。

于是楚王乃登阳云之台,[1]怕乎无为,憺乎自持;[2]勺药之和具,[3]而后御之。[4]不若大王终日驰骋,曾不下舆,脟割轮焠,[5]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于是齐王无以应仆也。”

[1]阳云之台:原作“云阳”,据《史记》《汉书》及五臣本《文选》改。宋玉《大言赋》《小言赋》皆作“阳云之台”。又《史记索隐》引徐广曰:“楚王游阳云之台。”“阳云之台”即阳台,在云梦南巫山之下。吴汝纶说:“姚姬传谓:‘云阳在巫山下,即至其南也。’盖至彼已息獠矣。”则游猎人马乃是由西而南的。

[2]怕:同“泊”。憺:同澹。澹泊:安静无事之貌。两句相对为文。无为:指内心泰然无事。自持:保持平静的心情。

[3]勺药:即调和(植物香料的粉末)。文颖曰:“五味之和也。”《南都赋》曰:“归雁鸣鵽,香稻鲜鱼,以为勺药;酸恬滋味,百种千名。”李善曰:“枚乘《七发》曰:‘勺药之酱’。然则和调之言,于义为得。”具:备。

[4]御:进食。此言虽野餐,犹五味齐全。

[5]脟(luán):通“脔”,把肉切成块。轮焠(cuì):在车轮间烤炙之。《荀子·解蔽》:“有子卧而焠掌。”杨倞注:“焠,灼也。”郭嵩焘曰:“‘脟割轮焠’,正谓割取一脔,就轮间炙而食之。此盖以讥上‘割鲜染轮’之说也。”上句言“曾不下舆”,则郭说是。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贶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畋;乃欲戮力致获,[1]以娱左右,[2]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馀论也。[3]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4]窃为足下不取也。若必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5]彰君恶,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且齐东陼钜海,[6]南有琅邪,[7]观乎成山,[8]射乎之罘;[9]浮渤澥,[10]游孟渚。[11]邪与肃慎为邻,[12]右以汤谷为界;[13]秋田乎青丘,[14]彷徨乎海外;呑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15]曾不蔕芥![16]若乃俶傥瑰玮,[17]异方殊类,珍怪禽兽,万端鳞崪,[18]充牣其中,[19]不可胜记,禹不能名,契不能计。[20]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21]是以王辞不复,何为无以应哉?

(胡克家校刻李善注《文选》)

[1]戮(lù)力:并力,勉力。致获:获得野兽。

[2]左右:左右之人,代指使者。尊重而不直指,故以”左右“代指。

[3]风烈:指美好的风俗和光辉的功业。馀论:很多高论中的一点。

[4]奢言:大言。淫乐:过分的游乐活动。侈靡:奢侈糜烂的生活。

[5]害:妨害,损伤。信:诚实,信誉。

[6]东陼钜海:东面以大海为渚(犹言东临大海,东面以大海为边缘)。陼,同”渚“。钜,同”巨“。

[7]琅邪(yé):即琅琊,山名,在今山东诸城县东南五十里。其山三面为海,西南与陆地相连。

[8]观:游观。与下句”射“字相对,为动词。成山:在今山东荣成县东。

[9]之罘(fú):山名,即今之烟台,在山东福山县东北三十五里。

[10]渤(bó)澥(xiè):指渤海。郭璞注引应劭曰:”渤澥,海别枝也。“《史记索隐》曰:”《齐都赋》曰:‘海旁出曰渤,断水曰澥也。’“《史记·高祖本纪》:”夫齐……北有勃海之利。“《索隐》引崔浩云:”勃,旁跌也。旁跌出者,横在济北。“则为渤海甚明。

[11]孟渚:宋之大泽,在今河南商丘县东北。高步瀛曰:”案《元和郡县志》曰:‘河南道宋州虞城县孟诸泽,在县西北十里,周四五十里,俗称“盟诸泽”。’《太平寰宇记》亦曰:‘孟诸台在虞城县西北十里。’虞城县今属河南,春秋时属宋,战国时齐、魏、楚灭宋,三分其地,虞城当入魏。孟诸故迹,自宋以来,屡遭河没,薮泽崖岸,不可复考。要不得以《职方》属青州,故谓其属齐也。“亦当是赋家夸张之辞,不一定真正属齐。

[12]邪:同”斜“。肃慎:古国名,在今黑龙江、吉林、辽宁诸省地域以内。

[13]汤(yáng)谷:传说日所出之处,此处指东海。

[14]田:同”畋“,打猎。青丘:胡绍煐、高步瀛以为指辽东高丽一带地方,非是。今考定为今山东蓬莱以东之长岛。

[15]若:像,如。此句言:像云梦泽这样的湖泽置八九个齐国境内,毫不觉得。

[16]蔕(dì)芥:比喻细小的东西。蔕,今作”蒂“,花、瓜果与枝茎相连的部分。芥,一种菜,其籽小,可用于榨油或碾作调味品。

[17]俶(tì)傥(tǎng):同”倜傥“,不平凡。瑰玮指珍奇。此指卓异非常之物与珍奇瑰宝。

[18]万端鳞崪(cuì):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汇集到一起。万端,指种种珍奇东西。鳞崪,像鱼鳞一样多的汇集在一起。崪,同”萃“。

[19]充牣(rèn):充满。

[20]禹不能名,契不能计:《汉书》颜师古注:”言其所有众多,虽禹契之贤圣,不能名而数之也。“《尚书·禹贡》:”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史记·夏本纪》说,禹任治水之事,”命诸侯百姓兴人徒以傅土地,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行相地宜所有以贡,及山川之便利“,则博识广见为其所长,故以”禹不能名“而形容其珍奇之程度;契在尧时任司徒之职,而司徒以测算土地等为特长,故以”契不能计“形容其多。

[21]见客:王先谦《汉书补注》云:”犹言见礼于王耳。“见,被。客,意动用法,看作客。

《西京杂记》卷二云:”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这个记载是否可靠很难证实,但《子虚赋》《上林赋》确实为精心构思,倾注了相当的激情所作,则可以肯定。

据《史记》《汉书》司马相如传记载,《子虚》《上林》是两次写成的。但我们从作品本身看,却感到它们是经过统一构思、具有完整结构之作。因为,第一,《子虚赋》开头说”子虚过奼乌有先生,亡是公在焉“。已设下展开《上林赋》大篇文字的伏笔。第二,齐王欲夸耀于楚使,而最后亡是公以大汉天子上林苑地域之广,山水之奇伟,物产之丰饶,及游猎时之盛况,而压倒齐楚,这既在思想上合于已削平吴楚七国之乱,政治上达到有效统一的实际。从表现上说,便形成”更上一层楼“、”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内在结构,与战国末年楚庄辛《谏楚襄王》及枚乘《七发》那样层层推进的构思相合。

但是,这不是说《子虚赋》《上林赋》就不能独立存在,不能独立成篇。因为在子虚的那一段议论之后,乌有先生言齐王邀使者出猎是出于礼节,并不是夸耀,批评子虚:”足下不称楚王之厚德,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特别在夸耀了齐国之后说:”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显得义正词严,有礼有节,也合于”卒章显其志“之义。所以说,其结构也是相对完整的,已具有独立的主题。

《子虚赋》虽为骋辞大赋,但主体部分的铺排同开头、结尾摇曳多姿的行文配合得很好,可以说是相辅相成,互相辉映。

其开头曰:”楚使子虚使于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畋。“共17字,将主要人物、事情背景交代得清清楚楚。然后说”子虚过奼(诧)乌有先生“,下面同乌有先生的对话,虽然都语句简短,却一波三折,能引人入胜。赋的末尾以乌有先生批评子虚不理解齐王与之畋乃知礼好客之举,齐王问楚地之有无,也是”愿闻大国之风烈“。而子虚反以淫乐、侈靡为荣耀。也同样是顾盼生姿。这种开头、结尾同作为赋的主体部分的大段议论结合起来,就显得不呆板单调。

赋的主体部分即子虚讲述部分既铺采摛文,浩浩荡荡,汪洋恣肆,甚有气势,极类推渲染之能事,又层次分明、结构严谨,处处见着作者的艺术匠心。这一大段大体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写云梦泽,第二部分写楚王在云梦的游猎情况。其第一部分开头:”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馀也。“选其一而夸大之,使听者、读者去想象,以起到整体夸大的作用。而下面还说:”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以大者为小者,则使听者、读者对楚国之山泽林薮在头脑中的印象进一步放大。司马相如这一法,可谓之”放大法“。

下面具体描写,先是山,次为土壤矿藏,次为其东部园囿中的香花香草,次为其南部平原广泽的地势物产,次为其西部涌泉清池的景致与水物,次为其北部阴林中的奇木异草、珍禽猛兽。按上、下、东、南、西、北之次,井然有序。

第二部分写楚王的游猎,以”于是乎乃使诸之伦,手格猛兽“提起,未曾叙述,即先令人有惊心动魄之感。诸为春秋时吴国的勇士。”手格猛兽“,颇似罗马斗兽场的景象,勇士与猛兽二者必有一死,而勇士又不用武器,更显示其力量之大、胆气之足。其中的惊险,可想而知。这是虚写。下面着重用笔墨的是楚王狩猎景况的描述,既显得楚王的高贵、威风,又显得楚王的英烈勇武。”获若雨兽,掩草蔽地“,是总的显示楚王狩猎成绩,然后写楚王”弭节徘徊,翱翔容与“。显得轻松从容。紧张景况的描述中加这么两句,如高亢的音乐中有一段低回悠扬婉转的旋律,显得很有节奏感,可谓深得叙事之要。然后又是”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露,与猛兽之恐惧“,大体照应本部分开头”乃使诸之伦“一句,也是虚写。第二部分用虚实相映之法,也颇见匠心。

关于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从古到今评论的文章很多,但真正说到其好处的不多,比较起来,明王世贞、郝敬谈得最好,元祝尧《古赋辨体》、明孙月峰《评注昭明文选》也道着一些,其他多评八股时文之法,或不得要领地加以敷衍。王世贞《艺苑卮言》云:”作赋之法,已尽长卿数语(赵按:见《西京杂记》卷二)。大抵须包蓄千古之材,牢笼宇宙之态。其变幻之极,如沧溟开晦;灿烂之至,如霞锦照灼,然后徐而约之,使指有所在。若汗漫纵横,无首无尾,了不知结束之妙。有或瑰伟宏富,而神气不流动,如大海乍涸,万宝乍厕,皆是瑕璧,有损连城。赋家不患无意,患不蓄;不患无蓄,患无以运之。“”《子虚》《上林》,材极富,辞极丽,而运笔极古雅,精神极流动,意极高,所以不可及也。“郝敬《艺围伦谈》:”《子虚》遒宕,无扬雄艰苦之态,无左思重赘之累,洋洋洒洒,然情与文称,当觉情溢于辞表;叙山川、草木、鸟兽、渔猎种种行乐,语不多而兴致勃然,所以为赋家之正始也。“又云:”《子虚》繁简适节,斫削无痕;《上林》未免凑砌,时见重复。盖《子虚》作于游梁,无意挥霍;而《上林》承旨,有心装衍。其所以掩盖百世者,为其创始耳。“祝尧以为司马相如此二赋源于屈原《卜居》《渔父》,王世贞、孙月峰认为来自宋玉《高唐》《神女》,也都道着了部分的事实。

最后要特别说明一下的是,本篇”楚有七泽,臣尝见其一“云云,一般认为过分夸大。夸大,是肯定有的,但也应明白,汉封楚王东至会稽,南有豫章,长江下游湖泊较多,彭蠡也包括在内。故其言洞庭为”特其小小者耳“虽是有意夸大,但言”楚有七泽“,并非虚语。

(赵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