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先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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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谏楚襄王

庄辛

庄辛,楚庄王之后,以“庄”为氏(《汉书·古今人表》作“严辛”,盖避汉明帝讳)。庄辛为楚国的贵族,其年约小屈原二十馀岁,事于楚怀王、顷襄王朝,在顷襄王朝为大夫。顷襄王二十年(前279)曾劝谏顷襄王,未见用,后离楚之赵。不久秦将白起大破楚,翌年拔郢都。顷襄王仓皇逃至郢都东北方的陈城,此时方派使者接庄辛回楚,授执圭之爵,封成陵君,听其计谋,收复淮北之地。庄辛在赵国停留十月,期间受赵太子之请说赵惠文王。其为人广闻博志、滑稽多智、敢于直谏,有着勤政爱民的思想。他是屈原之后与宋玉同时的楚国散文作家,是目前所能考知的最早的小说作者(参赵逵夫《庄辛——屈原之后楚国杰出的散文作家》,见《屈原与他的时代》)。

《谏楚襄王》作于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庄辛自赵国返楚后。此前襄王因荒淫好色,佚乐无度,欺下瞒上,使得“百姓不亲、诸侯不信”,楚国濒临亡国的境地,庄辛切谏而不听。在秦大破楚后,襄王始后悔,用庄辛言而收复失地。本文即是这一历史事件的反映。

本文见于《新序》卷二以及《战国策·楚策四》,二书文字时有歧异。今以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庄辛〈谏楚襄王〉考校——兼论〈新序〉的史料价值》(以下简称《〈谏楚襄王〉考校》)一文予以校订。

庄辛谏楚襄王曰:“君王左州侯,右夏侯[1],从新安君与寿陵君,同轩淫衍侈靡[2],而忘国政,郢其危矣[3]。”王曰:“先生老惽欤[4],妄为楚国妖欤[5]。”庄辛对曰:“臣非敢为楚妖,诚见之也[6]。君王卒近此四子者[7],则楚必亡矣,辛请留于赵以观之[8]。”于是,不出十月,王果亡巫山江汉鄢郢之地[9]。

于是王乃使召庄辛至于赵[10],辛至,王曰:“嘻,先生来邪[11]。寡人以不用先生言,至于此,为之奈何[12]?”庄辛曰:“君王用辛言,则可;不用辛言,又将甚乎此[13]。庶人有称曰[14]:亡羊而固牢,未为迟;见兔而呼狗,未为晚[15]。汤武以百里王[16],桀纣以天下亡[17],今楚虽小,绝长继短[18],以千里数[19],岂特百里哉[20]。且君王独不见夫青蛉乎[21],六足四翼,蜚翔乎天地之间[22],求蚊虻而食之[23],时甘露而饮之[24],自以为无患,与民无争也[25]。不知五尺之童子,胶丝竿[26],加之乎四仞之上[27],而下为虫蛾食已[28]。青蛉犹其小者也,夫黄爵[29],俯啄白粒[30],仰栖茂树[31],鼓其翼,奋其身[32],自以为无患,与民无争也。不知公子王孙[33],左把弹[34],右摄丸[35],定操持[36],审参连[37],故昼游乎茂树,夕和乎酸咸[38]。黄爵犹其小者也,鸿鹄,嬉游乎江汉,息留乎大沼[39],俯啄鲤[40],仰奋陵衡[41],修其六翮而陵清风[42],麃摇高翔[43],一举千里[44],自以为无患,与民无争也。不知弋者选其弓弩[45],修其防翳[46],加缯缴其颈[47],投乎百仞之上[48],引纤缴[49],扬微波,折清风而殒[50]。故朝游乎江汉,而暮调乎鼎俎[51]。鸿鹄犹其小者也,蔡侯之事故是也[52]。蔡侯南游乎高陵[53],北径乎巫山[54],逐麋麇麞鹿[55],彉溪子[56],随时鸟[57],嬉游乎高蔡之囿[58],溢满无涯[59],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子发受命宣王[60],厄以沅水[61],填以巫山,庚子之朝[62],缨以朱丝,臣而奏之乎宣王也[63]。蔡侯之事,犹其小者也,今君王之事又是也。君王左州侯,右夏侯,从新安君与寿陵君,淫衍侈靡,康乐游娱,驰骋乎云梦之中[64],不以天下与国家为事。不知穰侯方与秦王谋,窴之以黾厄,而投之乎黾塞之外[65]。”

襄王大惧,形体悼栗[66],曰:“谨受令。”乃封庄辛为成陵君[67],而用计焉,与淮北之地[68]。

(石光瑛《新序校释》,中华书局,2001年)

[1]君王左州侯,右夏侯:指州侯和夏侯整天不离左右。楚襄王:战国末期楚国国君。芈姓,名横,怀王之子。前298——前263年在位。州侯、夏侯,二人都是楚襄王的宠臣。

[2]原文“同轩”处断句,属上读,今据《〈谏楚襄王〉考校》改。 新安君、寿陵君:都是楚襄王的宠臣。同轩:同车,指楚襄王同几个奸邪谄佞之徒鬼混,暱言亵举,大失体统的样子。淫衍指行为放荡。淫,过度。衍,溢。侈靡:指生活浪费。侈,奢侈。糜,浪费。

[3]郢:楚国国都,在今湖北江陵县北。

[4]惽(hūn):通“惛”,糊涂而不明。欤:句末语气词。

[5]妄:亡,无也,或作“毋”,不要。妖:妖孽,这里指不详之言。

[6]诚:确实。

[7]卒:始终。近:宠幸。

[8]辛:庄辛。请留于赵:请让我到赵国去。

[9]《战国策》作“五月”,误。十月:庄辛于楚顷襄王二十年后半年离开楚国后,楚国陆续失去巫山、江汉、鄢郢之地,至二十一年楚顷襄王招庄辛于赵,时间不出十月。

[10]“至”字当衍。

[11]嘻:表示悲痛的叹词。

[12]此句谓:我因为没有听用您的建议,以至于有了今天的这种局面,我对这该怎么办呢?

[13]可:这里指局面尚可补救。 又:通“尤”,更加。甚:指局面比现在更加严重。

[14]庶人:对地位低贱的平民百姓的称呼。

[15]此句谓:羊已经丢失了,及时修补羊圈尚不为迟,不至于再丢;见到了兔子再呼叫狗,尚有捕捉的希望。按:此二句应是当时之俗语。亡:失掉,丢了。牢:羊圈。

[16]汤:指商汤,商朝的开国君主。武:指周武王,周朝的开国君主。以百里王:凭借百里之地而称王。王(wànɡ),称王。

[17]桀:指夏桀,夏朝最后的君主。纣:商纣王,商朝最后的君主。桀纣都是历史上有名的暴君。

[18]绝长继短:即截长补短。绝,截。继,续。

[19]以千里数:可以用千里来计算。以,用。

[20]岂特:岂止。

[21]且:况且。独:难道。表示反问。夫:指示代词,那个。 青蛉:也作“蜻蛉”,即蜻蜓。

[22]蜚:通“飞”。

[23]虻(ménɡ):一种类似小蚊的虫子,主要以吸食牛马等动物的血液为生。

[24]时:当读为“承”。承接。《诗经·周颂·赍》:“时周之命。”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云:“‘时’与‘承’一声之转,古亦通用。”曾运乾《毛诗说》亦云:“‘时’当读为‘承’,承、时一声之转。”

[25]民:《战国策》作“人”。其原文应作“民”,当是唐时为避李世民讳改。

[26]胶丝竿:指把黏质粘在竹竿之上(用来粘取空中飞虫)。胶,用作动词,把胶粘上。

[27]仞:七尺。也有人认为一仞为八尺。

[28]此句指小童胶丝竿粘取飞虫喂食虫蚁以游戏。蛾(yǐ):通“蚁”,蚂蚁。

[29]夫:指示代词,那。黄爵(què):黄雀,形似麻雀而略大。爵:通“雀”。

[30]白粒:白米粒。

[31]栖:栖息,息止。

[32]鼓:鼓动。奋:振奋。

[33]公子:对诸侯之子的称谓,后来官宦人家的儿子都称为公子。王孙:贵族的子孙。

[34]把:拿定。弹:弹弓。

[35]摄:引持。

[36]定操持:指瞄准的动作。

[37]参连:古代五射法之一,指先发一箭,接着连放三箭。《周礼·地官·保氏》:“三曰五射”。郑玄注:“五射:白矢、参连、剡注、襄失,井仪也。”贾公彦《疏》:“参连者,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也。”

[38]此二句意为:白天还在茂密的树丛中飞翔嬉戏,傍晚已经被辅以佐料烹调,成了桌上的美味。酸咸:调味的佐料。

[39]汉:原文作“河”,今据《〈谏楚襄王〉考校》改,下文“江汉”同。鸿鹄:天鹅,似大雁而略大。大沼:大池。

[40](yǎn)鲤(lì):都是鱼名。

[41]奋:震动。陵:通“菱”,一种水草。衡:通“蘅”,即杜衡,今俗名马蹄香。

[42]修:指鸟用长嘴梳理羽毛翎翅。《战国策》作“奋”,意较平淡。

[43]麃(biāo)摇:即“飘摇”,鸟飞动貌。 麃:通“飘”。

[44]举:飞举。

[45]弋(yì):古代射飞鸟多用带有丝缴的矢,称之为“弋”。选:选择。弩(nǔ):一种利用机械力量射箭的弓。

[46]修:修理,治理。防翳:弋者用来隐蔽身体的东西,披在身上作为伪装,以便于近距离的发矢。

[47]缯(zēnɡ):通“矰(zēnɡ)”,系有生丝细绳用来射飞鸟的箭。缴(zhuó):系在箭尾用来射鸟的生丝绳。

[48]投:射中。

[49]引:拖着。纤(xiān):细小。

[50]此二句逻辑顺序当为:“折清风而殒,扬微波。”因行文需要而调整(“扬微波”与上文“引纤缴”皆为三字句)。折清风:折于清风,指鸟被射落后向下坠落,同风的方向垂直,如同在风中折落。扬微波:被射落的鸟跌在水中,激起水波。按:南方楚国河流交横、沼泽相望,故云。

[51]鼎:古代用来烹煮的器具。俎(zǔ):放牺牲之祀器,也指切肉板。

[52]“故”原文作“又”,今据《〈谏楚襄王〉考校》改。 蔡侯之事:指子发受楚宣王之命灭蔡事,当在楚宣王十五年以后的几年中。蔡侯指蔡圣侯。旧多以为指前513年的楚灵王灭蔡事,遂改“蔡圣侯”为“蔡灵侯”,改“楚宣王”为“楚灵王”,以“子发”为“弃疾”之误。或以为指楚惠王四十二年楚复灭蔡事,遂以“楚宣王”为“楚惠王”之误。

[53]高陵:《战国策》作“高陂”,按:“陵”为先秦楚语。高陵为楚国地名,当在高蔡以南不远处,沅水南岸。

[54]径:行走,经过。

[55]麇(jūn):原文“麕”,今据《〈谏楚襄王〉考校》改。麋(mí):鹿科动物,俗名“四不像”。 麇:獐子。 麞(zhānɡ):同“獐”,即獐子。

[56]彉(kuò):把弓拉满。 溪子:强弓名。《战国策·韩策一》:“天下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溪子、少府、时力、距来皆射六百步之外。”

[57]时鸟:指候鸟,按时令而来,故名。

[58]高蔡:当是蔡国所在之地。髙蔡之“高”,当由“高陵”而来。囿:古代帝王畜养禽兽的园林。

[59]此句意为:志气高满而没有涯际。溢满:志气高满貌。

[60]原文“子发”下有“方”字,今据《〈谏楚襄王〉考校》删。

[61]沅:原文作“淮”,今据《〈谏楚襄王〉考校》改。当时蔡国封于高蔡(今湖南常德市),在沅水下游,故可扼沅水而制之。

[62]庚子之朝:楚国灭蔡之日。《战国策》无此四字,则其史实不可确知。

[63]缨:缚系,捆绑。臣:使之为臣。奏:献。

[64]云梦:即云梦泽。“云”是地名,楚人名泽中曰“梦”,“云梦”本指云地之“梦”,后来这个大湖向东向南转移,以后汉江以北、以南的“梦”便都称之为“云梦”。

[65] 穰侯:秦昭王母宣太后之异父长弟,姓魏,名冉,封于穰(今河南鄧县东南),时任秦相。秦王:秦昭王。窴(tián)之以黾(méng)厄:指秦军由黾塞入楚。 窴,同“填”。原文作“寘”(即“置”字),误。今据《〈谏楚襄王〉考校》改。 以:于。黾厄:黾塞,即春秋时的冥塞,后改为平靖关,其地在今河南信阳县以东淮水边上,罗山县以西。而投之乎黾塞之外:指逐其至陈城,陈在黾塞的北面,故曰外。

[66]悼栗:先秦楚语,指身体打战,惧怕的样子。

[67]成陵君:庄辛封号。成陵,《战国策》作“阳陵”。按:战国阳陵在今河南许昌县西北,西面临近颍水,其地当在楚境以内。顷襄王当时占有阳陵。“陵”为楚人水边陆地之称,故“成陵”应在江河湖泽附近。

[68]此句原文作:“与举淮北之地十二诸侯”。按:“举”、“十二诸侯”五字为衍文,《战国策》作“与淮北之地也”可证。“与”乃“举”字之借,传抄中有人在“与”字旁注“举”字,以明本字,抄者不知其义,看作补缺之字,而抄入正文,遂成“与举淮北之地”。“十二诸侯”四字,乃是刘向《新序》所据原材料中下一篇开头文字误抄入此篇的。今据《〈谏楚襄王〉考校》改。与:通“举”,攻取。

庄辛的《谏楚襄王》,后来的许多选本都将其选入,宋真德秀《文章正宗》题为《论幸臣亡国》,明刘祐编《文章正论》、清汪基编《古文喈凤》作《幸臣论》。清初金圣叹选《必读才子书》收入“辞赋类”,题作《庄辛谓楚王》,而《古文观止》作《幸臣论》,姚鼐《古文辞类纂》作《庄辛说襄王》。不管是“论”还是“说”,都表明了对庄辛这篇辞令的重视与欣赏。

关于本文,明代田艺蘅说:“其说从小而至大,从物而至人,从外而及内,缓而不骤,婉而不触。”胡时化说:“渐说到襄王身上,文极委曲。”唐顺之则以“奇”字作评(并见明张文爟《战国策谭棷》卷五引)。清余诚说:“起首数行以‘未晚’、‘未迟’劝慰顷襄,已括一篇大旨。下乃宽宽借客相形,从小说到大,从物说到人,从人说到王,最有步骤,而无力人情又最透快,闻着那得不猛省!”(《古文释义》)近人刘咸炘说:“纵横之辞,具《战国策》。其铺张之势,引喻类物,即赋家之源。若庄辛之引喻,穷极情志。辛本楚人,盖屈宋之徒也。”(《文学述林》)这些都可说是领略到了其中的意趣与妙处。

从体制来看,本文有如下特征:第一,由问对引起全文,此即刘勰所说“述客主以首引”;第二,全文主体由几个形式上并列、内容上同类的段落所组成,其事理意义则不断推进;第三,语言骈散结合,介于楚辞与散文之间。将上述几点与后来枚乘的《七发》等七体赋比对而看,不难看出其中的源流与因果关系:显然,它给《七发》以巨大的启示,我们可以将其看作七体赋之滥觞。明代陆深以为此文乃“策赋之流”,实乃灼见。同时,《七发》又是汉代散体赋的开端,因此,《谏楚襄王》与后来的汉赋也是有着血缘关系的。

(赵逵夫、马世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