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况
有物于此,居则周静致下[1],动则綦高以钜[2]。圆者中规,方者中矩[3]。大参天地[4],德厚尧、禹[5]。精微乎毫毛[6],而充盈乎大[7]。忽兮其极之远也[8],攭兮其相逐而反也[9],卬卬兮天下之咸蹇也[10]。德厚而不捐[11],五采备而成文[12]。往来惛惫[13],通于大神[14],出入甚极[15],莫知其门[16]。天下失之则灭,得之则存。弟子不敏[17],此之愿陈[18],君子设辞[19],请测意之[20]。
曰∶此夫大而不塞者与[21]?充盈大宇而不窕[22],入郄穴而不逼者与[23]?行远疾速而不可托讯者与[24]?往来惛惫而不可为固塞者与[25]?暴至杀伤而不億忌者与[26]?功被天下而不私置者与[27]?托地而游宇[28],友风而子雨[29]。冬日作寒[30],夏日作暑[31]。广大精神[32],请归之云。云。
(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点校本,1988年)
[1]这句是说:此物平素周闲安静而向下。居:平素、平常,《论语·先进》:“居则曰:不吾知也。”按:此句解释分歧较大。一说指水气、云气未升时周遍(或浓密)地静止在下(如杨倞、梁启雄、杨柳桥等注),一说指云停处、静止时聚集成雨故极下(如王天海注)。则“居”为“处”、“停”之意,“周”为“周遍”、“浓密”之意,“致”则训为“至”、“极”。说皆可参。
[2]这句是说:此物运动起来就极其高远而巨大。綦(qí):极、甚。《荀子·王霸》:“甚易处而綦可乐也。”钜(jù):同“巨”,大。
[3]这二句是说:(此物之变化)其方圆皆合于规矩而充满天地。按:古人称天圆而地方,故云。中(zhòng):合于。
[4]参:杨柳桥《荀子诂译》据卢文弨引《艺文类聚》而改作“齐”,并说:“作’参‘者,系涉上文《知》篇’大参乎天‘而误。”按:作“参”亦可通,不烦改字。参:比,并列。
[5]这句是说:其德泽敦厚,可以同尧、禹相比。因云能致雨以润泽万物,故云。尧:唐尧,又称陶唐氏,名放勋。五帝之一,是古代传说中的贤明帝王,为我国原始社会后期部落联盟的领袖。事见《史记·五帝本纪》。禹:夏禹,夏后氏部落的首领,夏王朝的创始者。
[6]精微:精小细微貌,与下“充盈”相对。
[7]充盈:原作“大盈”,《艺文类聚·天部》引作“充盈”,王念孙云:“案作’充盈‘者是也。下文’充盈大宇而不窕‘,即其证。’充盈‘与’精微‘对。”(《读书杂志·荀子》),其说是,今据改。充实广大貌。大(yǔ):天宇,同“宇”。
[8]此句是说:它行动迅速啊,转眼可以到很远的地方。忽:迅速的样子。一训为“远”,则与句中“其极之远”语义重合,故不取。极:至。
[9]原文“攭”前无逗,今依文义点开。此句是说:它分合回旋啊,相互追逐而往返。攭(lì):同“劙”,分散的样子。反:同“返”。
[10]此句是说:它气宇轩昂啊,使天下万物皆有所取。卬(áng)卬:读如“昂昂”,气宇轩昂的样子。《诗经·大雅·卷阿》“颙颙卬卬,如圭如璋”,《毛传》:“卬卬,盛貌。”咸:全,都。蹇(jiǎn):通“攓(jiǎn)”,取。俞樾曰:“蹇,当读为攓。《方言》’攓,取也。‘云行雨施,泽被天下,天下皆有取也。”其说是。杨倞旧注为“蹇难”,不妥。
[11]此句是说:它德泽敦厚,广被万物而无所遗弃。捐:弃。
[12]五采:五色。文:文彩。
[13]惛(hūn)惫(bèi):晦冥不明。
[14]通于大神:这里是说变化不测。
[15]极:通“亟”,急速。
[16]门:这里指变化玄妙的根本。《老子》第一章:“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旧说为云产生的地方,未妥。
[17]弟子:这里是荀卿自称。按:荀卿初至稷下、以隐干齐宣王时年方十五,故自称“弟子”此据应劭《风俗通义·穷通》所载:“孙卿有秀才,年十五始来学。”参赵逵夫《〈荀子·赋篇〉包括荀卿不同时期两篇作品考》,《屈原与他的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敏:聪敏。
[18]陈:陈辞,陈述。
[19]君子:这里当指齐宣王朝的隐官。设辞:设为言辞,指射隐活动。
[20]意:通“臆”,猜度。
[21]塞:坚实。杨倞注:“云气无实,故曰’不塞‘。”杨柳桥注:“郑玄《礼记》注:’塞,犹实也 。‘谓云大而不实也。”
[22]窕(tiǎo):间隙。“不窕”即没有间隙。
[23]郄(xì):同“隙”,“郄穴”即隙穴,指小缝隙。逼:狭窄局促。
[24]者与:此二字王念孙认为是涉上下文而衍,可参。托迅:托付它传递讯息。
[25]这一句是说:此物往来虽晦冥不测,却不可以作为障蔽之物吧?固塞:险固要塞,杨柳桥说:“固塞,谓城防要塞也。”这里引申为障蔽之物。又,前人多将其理解为动词,误。“为固塞”之“为”为动词,“固塞”为名词。《荀子·议兵》“是岂无固塞隘阻也哉”可证。
[26]这句是说:它突然而至,毁伤万物但却无法抑止吧?暴(bào)至:骤至,突然而至,这里指云化为暴雨冰雹。杀伤:毁伤万物。億(yì)忌:抑止。億,通“抑”,忌,禁。
[27]这句是说:它的功德广被天下,但却不私自以为功吧?被:覆盖。私置:私自以为功。或解释为“偏私”,亦通。
[28]这句是说:它依托于大地而遨游于天空。
[29]友风:以风为友。子雨:以雨为子。按:这是就云的习性而言,杨倞注:“风与云并行,故曰’友‘;雨因云而生,故曰’子‘。”
[30]作寒:使天气寒冷。
[31]作暑:使天气炎热。
[32]这句是说:此物既广阔宏大,又精粹神异。
评
《云》赋是荀子五赋中最富有文采的一篇,这主要体现在其语言艺术上。问对双方对云的形态、变化以及功用等都作了非常生动的摹写:“居则周静致下,动则綦高以钜”,这是写云的静与动;“精微乎毫毛,而充盈乎大”,这是写云的小与大;“忽兮其极之远也,攭兮其相逐而反也,卬卬兮天下之咸蹇也”,这是写云的态与神;“往来惛惫,通于大神,出入甚极,莫知其门”,这又是写云的变与藏……舒卷自如、变化莫测、功业广大、德被天下,云的神貌于此可见矣!从句式来说,设问部分以四言韵语为主,杂以五言、六言、七言、八言乃至九言的韵文;对答部分以散体韵文的疑问句为主,又杂以四言、五言韵语。通篇用韵,偶散相间,富有节奏感和韵律美。这种语言特征,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精练地总结为“极声貌以穷文”。《礼》《智》《云》《蚕》《箴》五赋都体现出了这种“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特征。
由此,我们还可以对刘勰所说的“极声貌以穷文”作更为深入的理解。荀子五赋,无论是设辞还是射覆,围绕着所赋诸物,铺排叙写,描摹物象,体现出了曲尽物态、语言夸饰的特点。这与后来汉大赋之“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铺张扬厉的风格也是相一致的。而从其目的性来看,《赋篇》的铺排写物根源于隐语文体自身的特殊要求,是为了设辞、射隐而摹态。隐语的目的就是要将所隐藏的事物竭力暗示出来,因此,无论是设辞、还是射辞,尽管是“将本来明白的事情故意说得不明白”,但最终还是要努力说得明白,所以才有了多角度、多层次的摹态写意;而汉大赋的铺排写物、曲尽物态则根源于其文学性的需要,是为了描写而描写。总之,从《赋篇》到汉大赋,“极声貌以穷文”的赋体语言特征也经历了由实用性向文学性发展的过程,这也体现了文学文体的形成与流变过程。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云》并不只是单纯赋云,其意与前《礼》《智》相似,也是关乎荀子的政治主张的。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说本篇“功被天下而不私置”是“双关语”,这无疑是正确的。有学者提出本篇所赋其实是“圣”(毕庶春《荀况赋篇刍论》),说亦可参。
《云》对于贾谊《旱云赋》、陆机《浮云赋》等后世的咏云赋也有一定的影响。
(马世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