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下巴朝南面点了点,马姐站在小屋子里,上身是黄色收腰西装,下身是个窄口裙。老林站在旁边屋,同样一身西装,庄重得仿佛马上要参加婚礼。
“到底为什么离婚?”马龙珠的好奇心无穷。“据说是因为抓包,但我觉得不是真的。”“抓包?”马龙珠反问。“就是捉奸。”我压低声音。“真有此事?”马龙珠捂着嘴笑,“我看不像。”“不像?哪里不像?”客人越来越多,几乎站满了小院子。一个身穿道袍样衣服的男人敲了一下挂在房梁上的磬。全场肃静。老林和我对看了一眼,满脸忧伤。
道袍男发话了:“谢谢大家今天能来参加林先生和马女士的离婚仪式。”没人鼓掌。马龙珠带头鼓了一下,大家也都噼里啪啦跟着鼓起来。我吓得赶紧扯住马龙珠的手臂,勒令她停止。“婚姻是神圣的,林先生和马女士曾经因为相爱走到一起,几年以来,相敬如宾,相爱相守。但时间能改变一切,据马女士说,林先生近一年多以来,长期不归家,并对马女士失去基本的关心与爱护,漠视马女士的情感。据林先生说,马女士近一年来,经常对林先生的正常行为疑神疑鬼,失去了夫妻间该有的基本的信任,给林先生的生活造成了极大困扰。经过几次沟通,马女士觉得自己无法与林先生继续生活下去,因此提出分手、离婚,特请大家见证,广大亲友不同意的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如无异议,则进入下一环节。”“我反对!”马龙珠跳起来高喊。我吓得赶紧要去捂她的嘴,可马龙珠一个擒拿手,我瞬间被制服。等缓过劲来,她已经跑台上去了。蜜妮和大麦刚到,见我被马龙珠制服,都过来帮我,但还是没能制止马龙珠。
“我反对!”马龙珠从主持人手里夺过话筒,“照我看,你们这根本就是胡闹,马女士,你真的想跟林先生离婚吗?你们还没有孩子吧?想要一个吗?你真的不爱他了吗?你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你其实希望得到的只是关注而已,是女人都这样,我理解你。但林先生每天在外面奔忙,不也为了这个家吗?你说他出轨,有证据吗?”马姐情绪有些失控:“我有证据,他跟女员工不清不楚,下了班还约吃饭。”马龙珠说:“吃饭很正常,你总得有证据,我建议你再想一想。”马龙珠转过脸,对着老林,朗声说道:“林先生,你为家庭奔忙我很理解,也很支持。但是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就是担当,我也请你站在马女士的角度想一想,一个女人在家里等你吃饭,盼你回家,你在应酬之前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给你的妻子。”老林申辩说我打了。
“你打了?”马龙珠掐住老林的话头,“之后呢,回到家里,是否给自己的另一半一个拥抱呢?作为一个男人,赚钱是必须的,但仅仅赚钱是不够的。婚姻不是买卖,婚姻里还必须有切切实实的情感交流。女人需要精神上的安全感,你需要提供出来,不要觉得你赚了两个钱就能怎么样,现在女方提出离婚,你或许无法阻拦,但你也应该显示出你的态度和宽容。女人容易口是心非,她提出离婚,无非就是试探一下你的底线,引起你的关注。她举办这个离婚仪式,也只是给你机会让你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你如果真把仪式当仪式,你就是笨蛋。”马龙珠说完,面向台下宾客,大踏步走下来。我先是被马龙珠的发言吓得一身冷汗,她说完之后,我又觉得热血沸腾。“你太能说了。”我拍拍马龙珠的肩,“你才是爱情顾问,一般人说不过你。”蜜妮、大麦都上来跟马龙珠握手。“申辩结束。”主持人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现在,夫妻二人摘下象征婚姻的戒指。”老林和马姐互看了一眼,都摘下了戒指,放在木桌上,两个人手握着手,举起了铜锤。
马龙珠突然扯着嗓子大喊:“破镜总难圆!离婚需谨慎!与其砸戒指,不如过一生!”我瞬间被她的打油诗雷得外焦里嫩。
马姐顿住了,眼中含泪,锤子举在空中,一脸的纠结样。老林拼命抬着手臂,竭力不让锤子下落。
“我不离了。”马姐的眼泪奔涌而出。跟着是幸福的拥抱。
马龙珠比了V字手势,命令大麦和蜜妮帮她用手机拍照。“你扮演戴军。”马龙珠对我说。
“戴军?”
“我是李静,快。”马龙珠把我拉到她身旁,“学那个《超级访问》结束语,我们就说爱情顾问团,本次顾问,成功!”真心无厘头。但我还是就范。于是乎,我和马龙珠的影像,就在她的手机照相簿里定格,画面中,我们都比着V字,傻里傻气,嘴巴半张着,很雷,很雷。
4
爱情的世界里没有绝对的对与错。爱与恨有的时候也只是一个东西的两面。不要害怕有人恨你,因为他恨你,证明他曾经深深爱过你,想要得到你。但最终是失望让他的爱转化成了恨。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恨是突变的畸形的爱。有恨,好歹比不在乎要强。我觉得一个女人一旦不在乎你,那真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你做的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甚至多余。天蓬酒店过后,我给史文婧打过电话,但我没暴露我的身份,我相信她还不知道我和胡丽在一个公司。胡丽休长假后,我让公司新来的一个小姑娘接洽史文婧的所有业务,相亲对象依旧安排,只不过速度要慢,而且我不准小姑娘给史文婧推荐非常合格的,以至于她见了几个都不满意。
没办法,在没有想到更好的打动史文婧的方案之前,我只能暂时力求维稳。八月的时候,朱春花来北京了,作为她在北京仅有的两位同学,我和史文婧不得不肩负起招待她的艰巨任务。在她下榻的兰蕙公寓,我和史文婧同时出现了。“一起来的?”朱春花来做教师培训,一起来的有一大群人,她是带队队长,所以可以住个单间。“分别来的。”史文婧冷冷的。我也忙说是碰巧了,刚好在楼底下遇到,都太准时了。“就你们两个?”朱春花小嘴一嘟。我预感到,她又要开始犯贱了。“你还要见谁?”史文婧硬往春花的圈套里钻。朱春花嬉皮笑脸,走过来轻轻拧文婧的脸:“另一半呢,都还在耗?不能再耗啦!”公然地打听别人的隐私是非常粗鲁的一件事,但在大多数中国人看来这却是理所当然。我们单身与否,管她朱春花什么事,但她不,她非要管,并且从中找到一点小小的优越感。结了婚的人歧视单身的人,跟异性恋歧视同性恋没什么分别,一半是为了找优越感,一半是因为恐惧。
我哽住,不知道如何作答,尴尬得好像刚吃到苍蝇,吞下去,恶心了自己,吐出来,恶心了别人。
“我们在交往,你不知道?”史文婧突然挎住我胳膊,迅速向我靠拢,我简直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柔的暖香。
“在一起了?”朱春花弯着腰,捂着嘴,突然张开双臂,热情地拥抱了我和史文婧,“真的?”我俩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
“大喜,大喜,我们班终于内部消化一对了。”朱老师忙乱地抓起手机,一通乱按,“快,合照,给你们合照。”我和史文婧很别扭地凑在一起,分开,说出真相?太尴尬。不分开,让这个从老家来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同学朱春花给我们拍什么合照?同样尴尬。
“笑!快说茄子!快!”春花用祈使句。我和史文婧勉为其难笑了笑。朱春花咔嚓一声,我和史文婧被定格了。
半个小时后,春花把照片发到了微信朋友圈,有同学看了,又转到了微博,不出一天,我和史文婧在一起的消息传遍了小圈子。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以史文婧的个性,虚假的消息非但不会让我和她弄假成真,反而有可能弄巧成拙。
果然,出了朱春花的门,史文婧就立刻有了辟谣的行动,只针对我。“你满意了?”史文婧走着走着忽然站住了,扶住我,脱下一只高跟鞋,弯腰抓起来,倒出里面的沙子。“满意什么?”我有点惶惑,同时也感到被伤害。“大家都以为我们在一起了,”史文婧微笑,“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想要的结果吗?”我喜欢她的简单和直接。
“对不起……”我想我只能这么说。“你用不着说对不起。”史文婧拢了拢头发,她脖子根的绒毛软软的,显得很可爱,“再说有误会出现,也是因为我的提议,他们有误会就让他们误会去吧,有一天真相大白,我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幸福的时候,别人自然会明白,我希望我们都幸福。”“当然。”我故作轻松,耸了耸肩,“你要回家?我送你。”“不用!”我话音还没落,史文婧就拒绝了我,快得几乎没有空隙。我觉得自己很受伤害。先是那句“你满意了”,后是那句“不用”。老同学之间,原本应该是最放松的,但每当我和史文婧相处,我都绷得紧紧的。她似乎也无法松弛下来,我们仿佛一个是投球手,一个是击球手,我投出去的球,无一例外被她打到九霄云外。
我一个人回到家。黑眼豆豆又饿了,竖着尾巴,对我嗷嗷直叫。我给它倒了点猫粮在小碗里。打开电脑,放下我自制的大银幕,点开硬盘,找到苍井空老师的经典作品。我往沙发上一靠,跷起脚,狠狠地按下了遥控器上的运行键。每个人在私下里都应该有一套发泄方法,我为什么不可以有?老林的发泄方法是跟女下属有点小暧昧,却差点因此引火烧身;蜜妮的发泄方法是学宫斗剧,勇斗每一个威胁到她职位的竞争对手;大麦的发泄方法是谈恋爱,一会跟男人,一会又跟女人。每个人都有看上去不可告人的一面,但当你了解到他们的孤独与寂寞,十之八九会原谅他们。
正如我随着苍井空老师的表演找到生理期中的小高潮的时候,谁又会忍心责怪我呢。白天不懂夜的黑,饱汉子不知饿汉子的悲催!我全身冒汗。电话响了,是马龙珠,她总是能够不合时宜地出现。“嗯,哦,哈?啊!”我用四个语气助词表达了我的情绪。新的游戏又开始了。
5
旅行最考验一个人的耐性,也是两人关系的照妖镜。上一次旅行,我和马龙珠看清了彼此。这一次,马龙珠说,要让史文婧也能看清我,进而爱上我。我问马龙珠,你有几成把握,马龙珠说,你听我的准没错。
飞机缓缓降落在黄山国际机场,天知道马龙珠怎么会把活动现场安排在这个神奇的地方。坐飞机对我来说已经是极大的痛苦,现在,我还必须爬山。我抬头望望,高山仰止:“你故意的吧?”我忍不住跟马龙珠吐槽。
“我故意的?”马龙珠递给我一个拐杖一样的东西,“故意什么?”“故意带我来这么高的地方。”马龙珠怒斥我:“不是我要来,是皮特要来。”“皮特要来?”“好了,现在是爬山,回头你就知道了。”“爬山,”我已经开始头晕了,“有索道,我坐索道去,宾馆地址给我,我们宾馆见。”“不许去!”马龙珠把登山棒横在我前面,“你要勇敢面对恐惧。”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我总算见识到黄山的恐怖了,三十六大峰,七十二小峰,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边。我和马龙珠刚爬到白鹅岭,我就恨不得瘫倒在地。人一累,抱怨就来了:“你安排的人到底在哪呢,费用可都是算在我们公司里的,钱不能白花啊。”马龙珠说:“你急什么,羊毛出在羊身上,都是会员的钱,你的那份我请了。真是小气,就你这还要结婚生子呢,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瘫坐在石阶上,四个挑山工扛着竹轿子,上面坐着个胖大的男人。马龙珠指着这一幕说:“赶紧起来,你看看人家,你必须首先是一个斗士,努力奋斗,然后才能有收获。”我立刻就恼了:“人呢,奋斗的对象呢?”马龙珠说你别急,先上了山再说。我说不行,马龙珠就一直念叨。我受不了她的唠叨,拖着灌铅的腿,继续往上爬。到了北海,终于有了宾馆,我无心看风景,放下背包就在床上躺成个大字。我在马龙珠面前总是善于彻底放松。
“这房间够小的。”我又开始抱怨。“算大的了。”马龙珠蹲在地上收拾行李。
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敲了敲贴床的板壁,笑笑说:“够薄的啊。”又把耳朵贴在板壁上,“三合板做的吧,跟棚户区似的,隔壁做什么听得一清二楚。”“消停点。”马龙珠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双绿色球鞋,“小不忍则乱大谋。”“乱什么大谋?”我本能地警觉起来,知道里面肯定有什么故事,“我偏要敲。”我咚咚咚朝板壁擂了三下。马龙珠举起双手,“好好好,服了你了,坏了大事,你自己负责,你这趟的费用也自己交。”我们正说着,敲门声响了。马龙珠皱着眉头,嘬着嘴巴,勒令我把被子蒙在身上。马龙珠隔着门喊:“谁啊?不好意思在换衣服呢,什么事?”对方也放大声音:“别的旅客需要休息,请不要制造噪音。”马龙珠又喊:“知道了,不好意思啊。”我越听越不对,马龙珠一身的劲儿,入戏得像一个演员。“是她?”我跳下床,收掉了散漫和嬉皮笑脸。“你声音小点。”马龙珠板起面孔,“去睡你的,明天还要爬山。”“到底是不是她?”我不问到底不死心。“我到底是不是你的爱情顾问?”马龙珠反将我一军。
“是。”“那你就听我的。”
黄山的天黑得比城市里快些,窗外有流水声,还有虫叫。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黑暗中,我掏出手机,小光屏照亮屋子一角。
“不许打电话,不许打。”睡在我下铺的马龙珠闭着眼都能操控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