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妖党一见里面这等神奇厉害,俱吓得面面相觑,做声不得,休说争先,便妖尸叫进去,也不敢承应了。妖尸对于圣姑的一切设施,多半深悉,并不十分骇异。于是假意悲叹,说了些好听的话,又向落后妖党表示了些好意。然后借口修炼,退往自己停尸房内。正觉白葬送了一个得力同党,别的异状并未看见,到底自己以后是否仍落仇人算中,仍难查出。独个儿愁闷忧急,犯了本来穷凶极恶的乖戾之性,在房中厉声吼叫暴跳,咒骂了一阵。偶一眼瞥见正对尸榻壁上悬嵌的那两页对开的玉牒预言,妖尸仇深恨重,怒发如狂,无可宣泄,飞扑上去,一爪抓下,一声狞笑,露出白森森两排细白如玉的利齿,张开血也似红的樱口,便要咬去。猛又想起:“这两页玉牒共是六十七行,备载自己三次受责以及兵解以后之事。当初仇人付与时,曾有几句偈语。大意说此牒与己共存共亡,只要上面金字不变,仍有万一之望,一旦变色,朱文如血,便是生机已绝,末劫起始。如果全篇六十六行字迹齐现血字,运数便尽,与牒同灭了。昨日看去,字尚金色,可见脱难并非无望。留着此物,不特可以考验成败,并还可使自己触目惊心,预为之备。凭空怒发,将它毁去,有甚益处?”
妖尸一向生性反复,喜怒无常。先时暴怒,原以兵解以后,元神又被禁锢多年,直到现在,虽用尽心力,去了许多束缚,但是最关紧要的元神仍似受有禁制。尤厉害的是随着心灵感应,不可端倪,也查不出设禁法物所在。只令自己知道厉害,要命也不敢离洞一步,又不敢试探出走。有时静心体会,直似身已自如,并未受甚禁制;可是别的尚可,只一动念,想要出洞,或是他往,立即万念横集,生出种种阻碍,无量恐怖。仿佛只有安分在此,或能苟延残喘,一出洞门,立即形消神灭,万劫不复。这无形之禁,心神忧苦,比起以前身受,还觉难耐。不时忿极暴怒,直如疯了一般,不能自制。暴性过后,又复嗒然若失。这时正是老调重弹。
妖尸心念一动,跟着瞥见牌上现出几行红影。觉着适才取下,意欲嚼碎泄忿时,看去尚是金字,如今突变红色,定是末路将临,决非佳兆。急得一手奋力抓胸,悲啸了一声,低头定睛一看,越发惊惶忧急起来。原来就这杏眼怒突,一刹那的空儿,不特牒上字迹由金色变作了红色,并且六十六行字迹只剩了十分之一。以前的原文已然隐却,仅开头几行朱文,把妖尸由上官红手中夺了半部道书,直到当日心存叵测,阴谋毒计,愚弄妖党,毁坏法体,以及妖党惨死等情,差不多全以极简明的词句,记在上面。底下空白了数十行,对未来之事,却是一字未提。
那剩余十分之一的原文,仍是异日恶报,单列在末几行内,字仍如血,更是鲜明。妖尸这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仍落仇人算中。并且那道书乃圣姑昔年念在师徒一场特加警戒;如今又念在自己在洞中受苦多年,特地假手上官红给她一丝生机。当得书以后,只要肯革面洗心,立誓改邪归正,弃旧从新,照书修炼上两三年,另半部关系修为至重的也必现出,所有一切禁制身受也必在此时随同消灭。无如恶孽太重,三心二意,迷途不返,良机一失,就此趋入穷途。料定灭亡不远,越想越害怕,虽未遣散众妖党,却已背人向圣姑哭求哀告,许其自新。同时严嘱诸妖党,不特不许生事,连出洞门也在禁止之列。
易静等三人回山这一天,妖尸正在首鼠两端,举棋不定。一面恐劫难临身,苦求圣姑大发慈悲,赐以生路;一面又恐恶孽难消,圣姑不允,留着这些得力妖党,到底也多一层指望。此外还有被自己用计激走的一个最高明的人物,曾传乃师之命,锐身自任,保己无恙,也须这些人前往引来,不得不假以辞色,设计笼络。因是运数将终,竟没打定一个切实主意。其实正邪不能并立,成败关头,岂是可以双管齐下,取巧得的?可是经此一来,凶焰大减,迥非与妖党勾结时那等兴妖作怪,猖狂气势了。
妖尸既因潜参圣姑遗偈预言,知道尽管气候已成,复体回生期近,这三数年短短光阴,晃眼即至,但在此期中,如若不能将仇人所下禁制一齐脱去,离开当地,逃往别处,仍有形神俱灭之祸。日常忧急惶惶,只是紧急修为,以待时机到来,奋力脱困,破壁飞去。认为所结纳的几个帮手,俱是左道中的能者,即使再多勾结几个,法力也不过如此。此外除非正教中的高人,才能较胜,但是双方无异水火,法力次的无用,法力高的只有为敌,决不会为己所用。自己又不能出外物色,无从下手。如和昔年在圣姑门下三次死里逃生一样,命中有救,人定胜天,凭着玄功变化,到时兴许能够出困逃走。或是仇人慈悲怜悯,一切经过俱是有意恐吓,使己悔惧回头,预言虽然应验,到了紧要关头,忽然改变,现出生机。有这内外两个得力党羽相助,足可够用。如再照着初念,准备一脱罗网,立即大举勾结许多同党,不特无甚益处,张扬太过,风声越闹越大,反而引起各正教中仇敌嫉视,前来作梗。并还要用心机延款笼络,多劳神智,延误修炼。
妖尸天性又复乖戾孤刻,眼界太高,任性行事,不能容众,更喜炫弄美色,以权诈惑人,引为得意。这些左道中人,妖尸十九看不起。来人品类不齐,偶然见了厌恶,立起杀机,势必和前些日一样,仗着美艳妖媚的惯伎,毒计离间,使这些见色迷心的蠢物互相火并残杀,以遂自己天生好杀的习性,人少自可操纵自如,死活由心。人数如多,来人又非弱者,多抱着人宝两得的大欲而来,心性又多恶辣凶淫,一任如何工于媚惑,其势不能逐个玩弄于股掌之上,稍现破绽,必生内叛。自己不过自负奇美之质,喜欢颠倒众生,使人人甘为己死,引作至乐。又以禁闭洞中多年,忿郁不伸,非此不能快意出气。日前略使出一点浅笑轻颦,柔情软语,便引起两次火并,杀死多人。但第二次却把一个极有力的同党气走,虽然此是两雄不能并立,为了省心,事有成算,走的人仍是一招即至,事后回想,也自后悔做得太过。这些蠢物,好歹总是为己效命而来,何苦为快一时心意,恩爱成仇,以怨报德?无奈天性如此奇特,只要有新来的,必定技痒,欲试验天下有没有连自己这等奇艳的尤物,都会见了不动心的?这一卖弄风情,新旧之间足生疑忌,便不再加挑拨,也必妒忿成仇。自己再忍不住,微一蛊惑,争杀便起。
来人多是修炼多年才到今日,煞非容易,恶孽也多。妖尸新近还在打算,这次脱困以后,便孤身远引,设法物色一个可使自己快心如意的仙侣,同隐极荒隐僻之区,长相厮守。眼前这些丑恶同党,只是仗他出力相助,到时全要舍去,至多只使分得一点实惠,布施一两次色身。对方大欲未遂,心必不甘,再要尝到一点甜头,愈发难舍,见已远隐,必在苦苦寻仇,法力又均高强,必难全数用计杀死,此时勾结人多,异日强敌也众,越想越不是法。非但不再分遣原有妖党四出勾结,就对于闻风来投的,也各斟酌来历情势和法力高下,或是放出难题使其知难而退,或是闭门不纳,来人连洞门也无法走进,自然息念而去。有时遇到来人不知进退,法力又浅的,便令洞中妖党杀死。
如是法力较高,而又命人延请而来不便坚拒的,便延入洞内,使出媚惑惯伎,激使试险破法,消灭在五遁禁制之中,形神俱灭。以免来往频繁,呼朋引类,多生枝节。再向婉言谢绝的人,哭诉圣姑法力厉害,多少人为救自己丧命,悲忿已极,为防同道再蹈前辙,只好拼着再受苦些年,不到十二分有把握时,任是谁来也不敢延纳了。一面又令原在洞中的心腹妖党,将洞口法台撤去,紧闭洞门,复了原样,假说圣姑禁法日前突又发动,无法攻入,只能隔洞搭话。不久风声传出,一干妖邪知道艰难,又见好几个厉害同道全都葬送在内,多半胆怯。贪念虽非全消,仍在打着主意,为有一洞之隔,咫尺天涯,不比以前随意出入,不问事之成否,先可一亲美人颜色,多生一点妄想,饱点眼福,如无胜算,谁也不肯以身临险了。照此情形,妖尸改进为退,谨守待时,外来妖党渐渐绝迹。
卫仙客夫妻图谋虽急,因所借阵图旗门,外人不能到手应用,尚须祭炼,收功为日尚远。又知易静等对头一两年内不会下手,去了只有送死。夫妻二人约了同党,放放心心在山中炼法,暂时不曾前来。除易静等三人初回二三十天,尚时有妖人往访外,幻波池洞门已复原状。癞姑防患既严,说辞又巧,虽然易静在一月之后背人开洞下视,但见洞门紧闭如常,如非有许多事实和白雕传语,直如本无其事,正盘算下探与否,便吃癞姑赶来婉告回去。易静也不是不知师命难违,暂时也就放过。师徒数人每日照师传道书勤习,一晃经年,功力大为精进。池中妖尸久无异状,师徒用功甚勤,偶有妖人前往窥探均未遇上。
按说本可挨到妖尸数尽之时前往,一举成功,也是易静该有这场灾厄。因先断定卫仙客夫妻定要约人前来,久候无信,妖尸也闭洞安分起来,妙在连个妖党俱不见出入,两事全出意料。却不知神雕、钢羽不时空中飞翔,常有发现,因受白雕警告,有意隐而不报。易静每一想到,便自奇怪,屡欲入池一探虚实。只因癞姑、英琼不断劝阻,力陈利害得失,易静又好胜面软,三人同门,情义又极深厚,不便强违她二人之请,就此耽延下去,而心仍未死。
三人本定每日由亥正起入定,运用玄功,以固根本;到了午初,练习法术飞剑。因门人饮食尚未全断,日食一顿,俱在黄昏以前,此外轻易不动烟火。便是三人对于烟火食物,偶然也喜一试,不曾禁绝。英琼更嗜家乡风味,袁星又爱讨好多事,把仙厨中的酒母带了些出来,到才三月,便用本山花果酿造了许多美酒。因神雕已然不再食肉,师父又禁杀生,便学裘芷仙的样寻些盐来,腌了好些山蔬笋脯;再把本山所产的野谷种上几亩,过不两月便已成熟。上官红生自乡间,知道农耕,所以得了不少米粮食物。起初原备米、刘、上官三人食用,英琼见那米谷生自灵山,颗粒圆大,莹白如玉,见三人偶做火食献师,入口芳腴,就着笋脯腌菜,味美异常,强着两位师姊一尝,也都赞美。
由此起,只不动荤,每值风月良辰,师徒二人便提议举火,带些酒果饭菜,在谷内外择那好景致所在,聚饮同餐。易静因此举无甚妨碍,差不多每请必允。因门人每日进食,不论生熟,都在酉戌之交,山中天气既好,月夜景物最是清淑,渐渐把由黄昏起到亥初这两个时辰,当做游息言笑之时。除却日常入定,或是日间炼法未完,几成惯例。每一月中,至少也做一两次火食,或是师徒共饮,选胜赏月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