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双利爪擦着他的后背掠过。伸展巨翼的邪兽滑翔过深渊洞口,惊诧地望着那个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它们呀呀怪叫着来回逡巡,却不敢深入深渊一探究竟,仿佛对那无底的黑暗心怀恐惧。
那黑暗,就像死亡一样寂静。
突然,从那黑暗中射出一道亮光,如同闪电一般划破了死亡般的寂静!洞口的邪兽惊叫,拍动翅膀仓惶后退,想要躲避那个挟风跃出的男子。
青瑰刀在暗夜中划出一道绚丽的弧线。
鲜血,夹着黑色的羽毛如滂沱大雨般落下。邪兽凄厉的惨叫与庞大身躯坠地的沉闷声响混杂在一起。那些距离稍远的邪兽惊恐地望着眼前一幕,一时竟不敢上前。
罗离稳住身形,尽力地平定喘息。
邪兽的迟疑只是短暂的一小会儿,受人驱使的它们比寻常的邪兽有着更为凶残的性情,不给罗离足够的空隙,它们已经再次扑上,且比前一次更为迅猛!
乌沉沉的影子,将月光都遮蔽了。
罗离手中的刀凌空劈出。
一头邪兽怪叫,重重摔在地上。
罗离以一个膝盖为支点,猛然向前翻滚而出。没有任何间歇,青瑰刀再次挥出。
宰一个是一个。
他的身上早已沾满了血,浓重的血腥气却也激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斗志。然而,即使他再强悍,难以计数的邪兽仍然像密布的乌云般将他困在中间。
终于,当邪兽的利爪在他背上抓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阴寒之力如同遇到了缺口的潮水,一涌而入。
青瑰刀再次破空而出。但刀势已经减弱。
邪兽立刻逼近。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隐隐传来异样的动静。
邪兽仿佛受到某种可怕力量的胁迫,一时间竟齐齐地停止了攻击,双翼木然地上下拍动,脑袋惊惧地转向同一个方向。
罗离也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看。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有点模糊,朦胧中他感觉到一股杀气。
然后他看见剑光。
那剑光他已经见过很多次,但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以前他从来没见过翼风真正出手。
那家伙,以前居然只是出了三分力来随便应付应付的。
这发现真让他郁闷。更郁闷的是,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这种念头。可是他的意识已经有点混乱,自己想控制也控制不住了。他甚至连欠妖王的几千银铢都想起来,然后那些银铢就一个个在他眼前跳舞。
瞬间,他的心头掠过在东荒密林中见过的恶灵,那种行尸走肉的模样,比死亡更让人恐惧。
清浚看着光镜,久久不发一语。
光镜中,黑羽四散。一头翪兽重重地摔在地上,身子抽搐几下,不动了。它的胸口戳着一柄长剑,手握剑柄的黑衣男子满脸没睡醒的神情,无精打采地弯下腰,将剑拔出来。他的动作很缓慢,拖泥带水,仿佛那柄极普通的薄铁剑,倒有不得了的重量。
他的上方,又一头翪兽俯冲而来。
那刚刚拔出剑的男子,正处于一个很难寰转的姿势,就算他能及时直起腰,也绝来不及扬起剑。
翪兽经常被人选中驱使,就是因为它们寻找时机的本能。
可是那男子根本就没有扬起剑,他只是顺势将剑笔直地往上提,剑柄在上,剑尖在下。对于从半空扑下的翪兽,这姿势当然没有什么威胁。
翪兽的利爪几乎就要触到他的头皮。
他手中的剑也刚好在这个时候提过了头顶。他简直是把自己的手送给翪兽的利爪,可是偏偏,他的手连同剑柄刚好从利爪的缝隙里滑过,而剑刃,也就刚好迎上利爪。
看上去,简直就像翪兽自己把爪子撞上了他手里的剑。
翪兽怪叫一声,身子歪斜,猛向上蹿起,身下滴落一串淋漓的鲜血——它的一只爪子已经被齐齐切去!
而,就在它蹿起的瞬间,男子手中的剑尖也终于挑起。
那剑的去势实在算不上很快,可是刚好也就追上了翪兽,刚好洞穿了它的身体。
顺影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跳动。
他的脑袋瓜子在揣摩别人心思的时候就像十足的木头,可是当他看剑的时候,却像最纯净的水晶一样透亮。
所以,他看得出,那男子的剑法虽然很难看,甚至有点笨拙,可是他剑招中的每一个变化都细微精致。他的身法看上去懒洋洋简直像没吃饱饭似的,可是却与他的剑势配合完美。他操控他的剑简直比操控手指还要随心所欲,不会浪费任何一招剑式,所以他一副多移半寸也会累坏的模样,因为如果他多移了半寸,那就真的是多余的。
原本,顺影正着迷地看翼风的剑法。他看见好剑法,就像猫儿见到荤腥一样。
他觉得,剑已经成为翼风灵魂的一部分,或者不如说,翼风的灵魂中本就深藏着一柄剑,他的剑与他的灵魂已经合而为一。他知道,那已是剑法的至高境界。
他本来还会一直痴痴地看下去,可是他的主人回来,硬把光镜转了个方向。
他只好硬着头皮看那个黑衣男子,看过了翼风的剑法,再看别人的实在很乏味。
然而,看着看着,他的心中升起了一种惊讶。
他发觉,剑在那个人的手中,已经变得不像一柄剑。它像棍棒、像长枪、像巨斧……甚至像把菜刀。他的每一招,都让顺影迷惑,咦?剑也可以这样用?
再看下去,惊讶渐渐变成了恐惧。
“主人……”他低声地,一颗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沁出来,“这个人的剑法,恐怕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克制了……”
“没有任何人可以?”清浚喃喃,然后沉默。
他伸手,光镜倏地隐灭。
顺影一惊,清醒。“主人……”他停住,瞅瞅清浚的脸色,过了会儿,没有等到预期的呵斥,于是继续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有人可以把剑用到这个地步。恐怕在这千年之中,他已经进境到了无人可以看透的程度。我现在才明白主人为什么一直不动手,我太笨了,主人的眼光比我高明得多——”
清浚淡淡地说:“看剑,你远比我高明,只不过,我看的是人。我不动手也不是你所想的原因。还有,他的剑法,也并非无人可以克制,在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可以。”
“谁?”
“他自己。”
这个回答对于顺影来说太高深了,让他忍不住挠起头皮。挠得头皮发疼,他决定放弃。“反正,”他说,“要在剑上赢他,除非主人听闻的事情是真的。”
“你已经看过他的剑,你认为那是不是真的?”
顺影摇头,“他现在的剑法,对付翪兽根本不用花多少力气,所以我只能看到剑招,看不出别的。”
清浚说:“那也不奇怪。”
“不过,”顺影努力想了想,“他用这样的剑法,也许就是故意要隐藏真相。”
清浚扬眉,“哟?脑袋瓜子有长进了。”
顺影怔愣了半天,讷讷地问:“我说对了吗?”
清浚失笑。但是笑容很快凝固起来,变成沉思的表情。良久,他吩咐:“你去,把翼风引开。”
“是,主人。”
顺影躬身。手迫不及待地扶向腰间,指尖一触到剑柄,眼中便倏忽射出精亮的光芒。
罗离感觉到一颗温润的丹药落进他嘴里。
本来他的身体已经像是冻僵了一样,仿佛他血管里已经不是血,而是冰。但是当这颗丹药滚过他的舌尖,就像忽然有一缕春风吹过,丝丝地化开了他血液里的冰。
盈姜说:“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好。”
这话音听在罗离的耳朵里,就像听见春天解冻的湖面,碎冰轻轻敲击出的泠泠声,他这辈子简直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僵直已久的肢体稍稍一动只觉得刺痛异常,就像骨头里有数不清的蚂蚁在咬,这滋味可真不好受。但是罗离心里却觉得高兴极了,经过了那种比死亡还要恐怖的麻木之后,再巨大的痛苦也能让人甘之如饴。
要是现在他的手边有一坛酒,他一定能一口气把它喝干。
他刚刚转了转念头,舌尖就淌过了一股酒液。
肚子里忽然变得滚烫,就好像原本有个火星,被酒一浇,顿时烧得旺起来。这下子,除了蚂蚁咬,又加上了火烤。如果换作常人,一定早就惨叫起来,但是罗离就算想喊,他的喉咙也还发不出声音。
何况,再大的痛苦对于劫后余生的他而言,都似种享受。他只不过有点纳闷,人族药师莫不是修成了上古传说中的读心术?否则她怎么知道自己很想喝酒。
盈姜说:“这是酒,也是药,我身边总是带着一点儿,它能加快你复原的速度,就是会有点难受。不过你还得多坚持一会儿,因为我还要替你推拿。”
她的双手按在罗离的心口。
罗离的印象里,盈姜的手纤细得仿佛轻轻吹口气就会碎掉,可想不到,这双手居然有那么大的力道。罗离就听见自己的肋骨咔咔作响,简直都要断掉了。
他现在才体会到,为什么穆天看见笑盈盈的药师,总是一幅戒备神情。
但是他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激。
难受归难受,盈姜解毒的手段十分有效。不大一会儿,罗离的视线已渐渐地清晰起来。
听觉是最先恢复的。
周围很静,他听得见盈姜的呼吸,甚至还有他自己的心跳。所以,他以为恶斗已经结束。
可是等他看清眼前的情形,却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情。
邪兽们依旧成群结队地在半空逡巡,寻找时机攻击,张开的黑翼如大片乌云几乎将月色遮蔽。但是他听不见它们刺耳的怪叫,因为在他的周围张起了一道守护结界。这道结界不但隔绝了嘈杂的声音,也让那些邪兽不敢轻易靠近。
这么强大的守护结界,当然出自精族祭师。
她就在结界外面,罗离的视线稍稍偏过一点儿就看见她。她一身淡蓝色的衣裙在暗红的月光下像笼罩着浅紫色的雾,温柔而素雅。然而,她手中的剑光却凌厉如闪电,绝不会放过任何一只敢于接近的邪兽。
漫天的鲜血和黑羽中,她的身影依然洁净有如冰山雪莲。
这当然不是因为她的剑法,而是因为她护体的法力。
她是个高明的剑手,也是个强大的祭师。
在结界的另一侧,翼风仗剑而立,邪兽们远远地围绕着他,惊惧地拍打翅膀,却不敢接近去。
但是翼风也不追击,即使他眼里闪动着与剑气一样锐利的光芒,紧紧盯着那些邪兽,看样子很想痛痛快快地再杀一场,他也不会贸然出剑。因为最重要的是留在原地,保证结界的安全。
从他们俩所站的位置,罗离知道在自己的脑后,结界的另一个方位,必定还有一个同伴在守护着。
罗离心里忽然变得无比安定。
此刻,他甚至觉得药力还是不够足,盈姜的手劲还是不够大,他恨不得立刻恢复原状,好立刻冲出去,与同伴们再并肩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