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玥昏睡着。玉叶和盈姜两人帮她清洗伤口,上药。
她伤在肩头,整个上臂都已经发乌。
玉叶把伤处挑开,敷上药草,一面叹息:“这么重的伤还要硬撑着,这姑娘也要强得太过了。”
盈姜听她说话的口吻有趣,问:“姐姐多大年纪了?”
“三千,还是四千?谁耐烦记这些个事情。”
盈姜大吃一惊,“姐姐……莫非是神族?”
玉叶默然片刻,哂笑,“神族魔族这些个都是你们那里的说法,我们才不理会。”
她话语里似乎隐情重重,盈姜更加好奇,但是要找个合适的话头问却不容易。
想着,将流玥的胳膊挪一挪,放得舒服些。目光无意间落到上臂的内侧,看见一样东西,不由得失声:“呀!”
“怎么?”玉叶偏过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见流玥的胳膊上生了一串红色星形的胎记,就像零落的珊瑚珠子。“这胎记倒是生得好看。”玉叶笑道。
“这……这不是胎记。”盈姜吃吃地说,“这个是精族的世星。”
那又如何?玉叶依旧不明白,看她。
“精族五百年一世轮回,身体上就会长出一颗世星。”
“哦。”玉叶低头数了数,“七颗,她轮回了七世。”这很奇怪?
盈姜满脸困惑,喃喃:“精族最长的寿数是轮回六世,亘古至今,从没听说过例外。”
玉叶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只管低头清理流玥伤口淌出的毒液,撇下盈姜一个人在旁边发呆。
“……世星是不会出错的,可是精族每世法力都会倍增,如果她真的已经轮回到第七世,她应该还会强得多呀。”
玉叶把被毒液染黑的布扔进水盆,把水盆塞进盈姜手里,又把盈姜推出房门:“去去,快去换水。”
盈姜一脸茫然地出了门。
翼风走过来问:“她怎样?”
盈姜点点头:“没事,还睡着。排出了毒,歇几日就好了。”
罗离问:“那你是怎么了?”
盈姜看看他们,“流玥是第七世。”
“啊?”怎么可能?
盈姜看看翼风,“难道你也不知道?”
翼风摇头,若有所思,忽然转过头去。穆天站在稍远的地方,脸扭向另一侧,不肯与他的目光相接。翼风好像为什么事犹豫着,然而良久,他平静地回过头,没有说话。
空气中振荡着某种微妙的东西,难以分辨。
盈姜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倒了个个,最后和罗离的目光碰在一起。
罗离的眼里也有同样的困惑,翼风和穆天早就认识,这不奇怪——从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来了,但他们之间,好像还发生过别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当然,其实这也不奇怪。
每个人都有别人不知道的事情,罗离自己也有。
盈姜换了水进屋,门外的三个人彼此都隔开一段距离,沉默。
罗离不知道怎么打破这诡异的气氛。他看见翼风抬起头,想说什么,然而目光最终还是垂下去。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反反复复。很难想像如他这样的人会这么为难——大概他也很少为难,所以一旦遇到了,那就真的很为难。
结果,居然是穆天先开口,他眼睛看着别的地方,问:“我看过流玥杀掉的恶灵,她出剑应该是这样的——”他的手由下往上斜斜地撩起。
“这,是不是‘天靖’?”
天靖,罗离觉得这两个字十分耳熟,想了想,哦,那不就是翼风用的剑法?
“是。”翼风回答,停了片刻,又说:“是我教她的。”
穆天笑笑,“果然如此。”转身走下台阶。
“喂,”罗离跟着他,“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挑对手你也得看看仔细啊,干嘛拿脚踢钉板,是吧?”
咦?居然没反应,随便他说。
罗离没劲了,他平时挖苦别人,都是对手挑起来的,像现在这样,对手光挨不还手,那有什么意思?落井下石,说说容易,不是什么人都做得出来的。
但是他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说,好,你不理我,得,我也不理你了。他看见穆天的眼神,这人平时最擅长藏起自己的表情,可是现在却清清楚楚地表露,那里面的痛苦,那么深入骨髓的痛苦,让看见的人都觉得不堪重负。
这家伙怎么忽然就开始玩认真的?罗离想不通。
“我说,好容易来这里,去玩玩儿吧,你不是有好多朋友?做包子的,做饼的……”开开玩笑,顶多发个飙扁人,砰砰,发泄完,好了。
穆天猛地收住脚,从齿缝里扔出几个字:“你懂个屁!”然后更快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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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个屁。
那岂是玩笑就能抹去的事情。
穆天一直往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往哪里去,只是一直地往前。越走越快,风呼呼地从耳畔过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地缓解胸口的窒息,那感觉像大石头一样死死地抵在胸口,没办法呼吸,憋闷得让人想要把胸口撕裂算了。
装吧,装吧,他拼命跟自己说,已经装到现在了,为什么不继续装下去?装下去也不会死。
不会死,但是比死还要难受。
从在青丘,猝不及防间,瞥见那雪莲一般素净的身影,心底里就有什么开始崩溃了。
用全副的力气生生地造了一道堤防出来,压着,已经压了这么久,以为早已经压住了,却原来这堤防这样脆弱,轻易间溃不成军。
但是不能垮,不,不能就这样垮掉。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垮在这里的。
穆天停下来。
全身的力气忽然也就在这同一瞬间消失,方才逼得他狂奔,仿佛可以奔到天尽头的气力一下子无影无踪,连继续支撑起身子都做不到。
他靠着一棵树,慢慢地滑落到草地上。
胳膊搁在膝盖上,脸埋进臂弯中。
但是那个素净的身影,还是避无可避地在眼前,那原本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可能割裂出去。他唯一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再把它藏起来,就像用布裹起的锥子,尖迟早还会刺出来,只能顾着眼前,不是那么锐利,就还能够忍受。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轻拍他的肩膀。
抬起头,见罗离站在面前,脚边放着一坛酒,臂弯里还抱着一坛。
“这里的人还真是客气,我一问有没有酒,他们就搬了十几坛出来,可惜,我只有两只手。”罗离坐下来,拍开泥封,闻了闻。
“好酒!”
然后他便喝酒,也不再说什么。
穆天默然良久,伸手端过另一坛酒,大口大口地灌下去。
那酒甚烈,到了腹中像火烧一般,烫得发疼,倒正是他要的感觉。多喝了一阵,腹中渐渐清凉了一些,奇怪的是,那股子难受劲仿佛也被酒冲去了不少。久了,口舌间也尝出了香气。
“这龙涎果酿的酒,大概也只有这里能尝得到。”
罗离正淅沥哗啦喝得痛快,忽然听到他开口,忙停了手,再想想他说的话,顿时嘴张得比鹅蛋还要大。
“龙涎果?”他把手里的酒坛子小心地捧高,对着光里里外外地看,“啧啧,龙涎果酿出来的……”
穆天用手揉揉鼻子,犹豫着说:“罗离……”他是想说句赔不是的话,但是想来想去,说出口变成了:“多谢!”
罗离差点把喝进嘴里的酒全喷出来,“这话从你小子嘴里说出来可真是稀罕,来来,再说一遍——我怕我有生之年听不见第二回。”
“去你的。”穆天笑答。
玉叶在水盆洗净了手,对盈姜说:“她撑了这一路着实累坏了,如今寒毒排尽,怕是要睡到明早,咱们出去吧。”
盈姜跟着她出来。翼风站在走廊另一端,远远地看着,见盈姜冲他点点头,知道没事了,便走过来。
进了屋子,迎面扑来一阵龙涎果的清香。玉叶将窗帘都放下了,屋子光线幽暗,翼风模糊地望见床上流月沉睡的身影。
走到近前,见她微微侧着脸,睡相酣甜。
睡着了,她平日的冷漠也就不见了,看上去就像个小女孩儿。翼风想起很久以前她的模样,不禁微笑起来。
又见她一条胳膊落在被子外,翼风轻轻握了她的手,想要放回去。
然而,掌底的温暖与柔软却似一种难以道明的诱惑,滞涩了他的动作。
他的手,一向只是握剑的,他的掌心一向已习惯了剑的冰冷和坚硬,这种异样的感觉,总让他有点儿无所适从。
从最初,就是如此。
翼风最初看到那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她正伏倒在路边的草丛里,哭泣。
他远远地看见,以为她只是摔了一跤。小孩子总要摔跤的,否则怎么长大呢?所以他也没理会。
然而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却从眼角的余光里瞥见一样特别的东西。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仔细地确认,没错,那小女孩儿手心里拿着一颗珠子。
那种珠子比世上任何的珍珠都更加晶莹剔透,有种夺人心魄的美,令人过目难忘。翼风以前也见过几次,只是小女孩儿手里这颗,比一般的要小很多。
这是精族女子的泪珠,一世只会流下一次,本是她们最珍贵的宝物。
但是眼前这一个,她的年纪还这么小。
于是,翼风转回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小女孩儿抽抽噎噎地讲述她家里的冤屈,她声音又小,又说得语无伦次,翼风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明白。
他本不是那种很有正义感,到处行侠仗义的人,即使他的剑法很好,他也不觉得自己就有义务打抱不平,所以除了偶尔的几次,他从来不会去管别人的闲事。然而这回,不知为什么,小女孩儿低弱的声音却打动了他。
那时,他也不以为这件事会很麻烦。
他想,既然是神族干的,那就去神界解决。然而,这孩子怎么办呢?难道要带上她吗?翼风倒不是讨厌小孩子,而是他这一辈子唯一认识的小孩子就是幼年的他自己,所以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一个孩子。
可是,总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想了想,翼风把她抱起来,放在肩膀上。
那孩子不安地动了动,翼风从来没有抱过小孩子,所以她坐得大概是不太舒服,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东西。
那双小手,最后落在翼风的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