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风云变色。
狂风迭起,篝火猛地摇晃了几下,熄灭了。本来已经极暗的夜黑到了十二分。小狸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在突然间全都消失了,只有耳畔飒飒的风声,像巨兽的嚎叫。转瞬间连树干也剧烈地晃动起来,少年被甩得凌空吊起,他只有紧紧地捉住树枝,就像被撕破了网的蜘蛛,命悬一线。
篝火旁的恶灵齐齐地停住脚步,就像见到了什么让他们十分害怕的东西。当然他们脸上是不会出现任何表情,但是他们的身体在畏缩,泄漏出本能的恐惧。
风中遥遥地传来一种声音,像海浪拍打礁石,并不非常响,但是竟将恶灵凄厉的哭叫声压了下去。
少年的胳膊已经酸得像坠了铅一样,树干摇晃得更加剧烈,几乎将他甩出去——但是他没有,就在他再也坚持不住的瞬间,黑暗中有只手伸过来拽了他一把,然后少年发觉自己坐到了一根很大的树杈上。左摇右晃的树杈坐起来也费劲得很,但是就像抓住了网的蜘蛛,就算是张破网,也暂时脱离了凶险。
心神稍定,少年的耳朵好像又管用了。
风中的,是拍打翅膀的声音。但是,要多大的鸟才能拍打出这么浩大的声势来?
狂风将枝叶都分开了,少年努力朝外张望,只看到笼罩周遭的大片乌云。那片乌云过处,恶灵的尖叫声像针戳进少年的耳膜,就算隔着布,也刺得他心神俱裂,仿佛身体都被搅碎了一样。心里只喊着,快结束吧,受不了了,快结束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直往下坠,便是那树杈也再坐不住。
正这时,那声音嘎然而止。
比来时更加突然,说停就停,陡然间,四下里寂寂一片,丁点儿声音也没有。
少年脑壳里依旧灌了大群蜜蜂似的嗡嗡作响,身子摇摇晃晃。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树早静如雕塑一般,是他自己止不住。回过神,他哆哆嗦嗦地往下看看。
下弦月,极淡的月光。
宿地还是宿地,灌木丛还是灌木丛,干干净净,像一场梦似的,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少年揉揉眼睛,真的,什么都没留下,连枯枝落叶都没留下,那么大的风,怎么可能?他隐隐地记得刚才鼻端的血腥气,幻觉吗?
“这就是‘棘’的好处啊。”翼风望着眼前的情形,淡淡地说,“要不今晚我们还得另找睡觉的地方。”
罗离没作声,慢慢地收起青瑰刀。
他的胃还在翻腾,想吐。
血光还在他眼前晃荡,满地的血,满地的尸块,到处都是,石头上,泥地上,灌木丛里,树枝上。胳膊、腿、身子、脑袋。修罗场般的场面。
恶灵还是恶灵的时候,是会吃人的怪物,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罗离相信自己一旦动手也不会留情。但是死了的恶灵,看上去却像人,那么像,简直就是人。罗离当然也杀过人,但是对着一地像人的碎肉,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恶心。
然而,看看翼风,他的表情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变化。罗离觉得,这样的场面大概早就在他预料之中,对他来说,反正恶灵总是要杀的,让谁杀都一样,让“棘”杀,“棘”还会把一切打扫干净,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喂!”翼风敲敲树干,“你要躲到什么时候?”开始敲了一次,结束敲了一次,他的剑就动了这么两次,还是用剑柄。
穆天扒拉开树枝,朝下看看,“接着!”
罗离本能地把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接住,定睛看看,把还在浑身哆嗦的小狸放到地上。
穆天抱着树干慢吞吞地滑下来,一边还在打哈欠:“不行了,刚才吵死了,我头疼,我要睡觉。”说完走到火堆旁边骨碌就躺下了,刚躺下又立刻坐起来,“罗离,火灭了啊。”
罗离很想一脚把他踹到炭灰里去,但是抬起脚,想起来刚才这一仗,他没动手,翼风也没动手,其实是穆天的功劳,虽然所谓他的“功劳”也就是在躲在树上大喊救命。可是罗离想想,也就把脚收回来了。
火生起来,穆天闭着眼睛手摸啊摸,摸过一条毯子盖上,心满意足。
罗离于是又想到那个问题:这位的神经到底是什么材料构造出来的?
他还没想出一个可能的答案,穆天忽然又跳起来了——整个人从地上一跃而起,连毯子甩进火堆里都没理会。
“你——”罗离只来得及说一个字,穆天的身形已经掠过灌木丛,融进了夜色。
只听见远远传来的两个字:“流玥……”
罗离的脸色也变了。
这么半天,盈姜和流玥还没回来!
他回身抄起青瑰刀,几乎是同时,翼风的身影也已急掠而去。
绕过十几丛灌木,迎面来的风里,夹上了血腥味。
但是听不见声音,除了阴沉沉的风声,什么别的声音也没有,死一般寂静。
罗离不由担心,甚至是害怕,同行的这两个女人,一个喜欢整人,一个冷得像冰,但她们是同伴,共赴异界的同伴,怎么能在东荒就出事?
前方翼风的银发在月光下像一点飘忽的流光,真快,罗离的踏云靴加上已到极限的步法,还是不能够缩短距离。
溪水近了,潺潺的水声,在暗夜里,和浓重的血腥气混合出让人心惊胆战的感觉。
罗离觉得脚下踢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他停下来,低头看看,一双灰白无光的眼睛正对着他。
是个恶灵的头颅,齐颈被割下来,那伤口平滑,出手的人又快又狠。
几步开外,翼风也蹲下来查看。
“是流玥。”他说。
罗离有点难以置信,这么狠的出手,是那个祭师?冷归冷,一剑把人头切下来,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还是个女人。
再往前,又有一具无头的尸体,一模一样的断口。
两人顺着血迹走,两旁灌木丛里,时不时散落着恶灵的尸体,数到七的时候,出现了一具全尸,浑身发绿,是中毒而死。
一直到溪水边,已数到十八,十一个一剑封喉,七个毒发。这里刚才曾经怎么样的恶战?
翼风正在查看地上的血迹,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或者是,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只是冷静地查看,然后评判。罗离看看他,这个人,好像世上没什么能让他动容。
“我们分头找。”翼风说完,就朝溪水下游去了。
罗离知道,翼风是看出了血迹的方向——盈姜和流玥的脚印难免沾上了血,从血迹大致能判断她们最可能的去向,翼风正是沿着那个方向去了。
所以,罗离只好往上游找。
但是正如所料,上游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甚至也看不见血迹。罗离仔细地查看溪水两边,灌木丛长得杂乱无章,然而并没有压倒和折断。
他走了一段,认定可以回头了。就在这时候,看见前方有个人影。
月光很淡,那人走得又很慢,以至于看去几乎没入四周重重的树影。
罗离认出那是穆天,这时候他才想起,一路上都没看到他,原来他已经走到这里了。
穆天的脚步很缓,小心翼翼的,似乎怕惊动什么似的。走了几步,他停下来,低头看着什么。
罗离见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倒不免疑心,快步地赶上去。走得近了,看见穆天的前面原来伏着一个人,那人的上半身浸在溪水里,乌黑的长发像水草漂浮,淡淡的月光下,浅蓝的衣角露出草丛。
罗离心头一震,难道……但是不对呀,这身量并不十分像。
穆天蹲下身子,伸出手,大概是想把那人的脸翻过来,但是他的手却在半空顿住了。罗离已经走到他身侧,对他奇怪举止感觉有点纳闷,但是忽然一眼看见他的神情,那里面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罗离心中一动,说:“我来吧。”
罗离伸手把那人翻过来,女人的脸,灰白无光的眼睛,是个恶灵。
穆天松口气,坐在草地上。
“奶奶的,”他揉揉鼻子,“我还以为……”
罗离当然知道他以为什么,但问题是他怎么会以为的?罗离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他想起,其实久远久远以前,同样的心情他也有过,只是一点点相似,就放大到了全部,那只有一个原因——太关心了。关心则乱。
然而,如果真是这样,罗离想,那可有点儿麻烦。
翼风从后面赶上来,看见他们俩,也看见溪水里的尸体,他匆匆地扫了一眼,回头对他们说:“她们应该是到了下游又折回来。”他几乎脚步没停就往前去了。
穆天又揉揉鼻子,站起来,脸上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
放在平时,罗离觉得这个表情就是欠扁,但是现在看看,有他真实的含意也说不定,反正这位真真假假的,比没有表情的翼风还要难看出端倪。
两个人跟着往前,走了没两步,穆天停下来,又回头看溪水那尸体——其实从开始到现在,他还没仔细看过。
罗离也没顾上仔细看,现在仔细一看就明白了,恶灵是没思维的,所有举动都是本能,逃起来也只会沿直线逃。眼前这个是毒发死的,死之前她还在逃,所以她倒下的方向就是逃的方向,那么她的同伴就会沿着原来的方向继续跑。盈姜和流玥既然不在这里,当然是追恶灵去了。
这么简单的事情,被刚才的事搅了一下,居然就差点错过去
两人转身冲过溪水,进了对面的灌木丛。走了没多远,遇见盈姜。
只有盈姜一个人。
按理说,两个人找了半天,终于找到她,就应该满心欢喜,然后跑过去问问,流玥在哪里?
但是两人看见盈姜,不进反退,齐齐地往后跳了两步。
“你你你,你在干什么?”罗离看着满地五颜六色的虫子,舌头都打结了。这么多!大概方圆百里的毒虫都给招来了吧?
“真对不住哟,刚才对付恶灵的时候,药力没控制好,我正在拾掇呢。”盈姜边说,边用双小银筷子夹起一条绿蝎子,掏出个瓷瓶,将蝎子尾巴在瓶口撵了撵,蝎子死命挣了几下不动了,被盈姜随手扔到一旁。
罗离定定神,正想问她流玥在哪里,有人先于他开口。
不,不是穆天,他正忙着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地躲虫子。那人从灌木丛外急掠而至,盈姜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地上的虫子已经被踩死了一片,她还来不及惋惜,胳膊被一把抓住。
“流玥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