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穆天警觉地看盈姜,她手里拿着药膏,蛊惑的墨绿色,让人联想起漂亮的毒蛇——怎么看都更像用来扩大伤口,不是拿来治疗伤口。
“本来太华浆最合适疗伤,可惜在千雪峰全用完了。这药疗伤也是一样的好,就是有点儿疼,忍忍吧。”
药膏一沾上,穆天立刻惨叫:“这哪里是有点儿疼?很疼很疼很疼——啊——!”
“哎呀,穆天大人,将就一下喽,我是药师,疗伤本来就不是我擅长的事情嘛。”
“那,那你……你别别,弄弄……”穆天大口大口吸凉气,每个字说两遍。这伤死不了人,可是他快要疼死了。
罗离在旁边听着,下定决心,日后如果受伤,说什么不能让盈姜碰一手指头。
同行的这两个女人,都够狠。不过,相比之下,如果非要选一个,罗离觉得还是盈姜好一点儿,好在哪里呢?好在……罗离抓头,想这个干什么?
“别动,马上好了……好了。”盈姜收手,偏过头欣赏一会儿,“还不错哦。”
穆天还在吸气,脖子动弹不了,用手摸摸绷带,脸像苦瓜一样。罗离转开脸去,不看他,不敢看,忍笑忍得他肚子都抽筋了——盈姜把他的脖子裹成了粽子。
等她坐过来,罗离小声问她:“你干嘛?”干嘛捉弄他?罗离没说完,药师精着呢,她听得懂。
“这个嘛,”盈姜手托着下巴,很认真在想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不过,翼风大人我是不敢欺负的,欺负罗离大人你,我可能会没有饭吃,而穆天大人那个人呢,让人看着就想欺负欺负他。”
你说话倒直,罗离心说,不过他也很有同感。穆天那个人,好像脸上整天晃着几个大字:“我很欠扁。”
“但是别玩过头啊。”
盈姜微微笑笑,“穆天大人强着呢,就这种程度,对他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吧。”
罗离看看她,是,他也怀疑穆天应该强,他是神使,他还是帝晏的哥哥,怎么看他都应该很强,但是怎么看他都不像很强。现在盈姜这么说,她一定看出什么来了。
盈姜知道他想说什么,穆天可能故意藏着,更可能也没故意藏,只不过也没故意露出来,但罗离心眼有点儿实诚,他不会拐着弯儿去看。
沉默了一会儿,盈姜决定提示他:“流玥大人的守护结界是很强的。”
罗离想了想,恍然明白过来。不错,精族祭师的守护法力是五界最强的,身为最强的精族祭师,流玥的守护结界绝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破的。等闲人,比如罗离自己,他在心里估量了一番,一点把握也没有。
但是刚才,穆天确实进了流玥的结界。
罗离回头看看“很强的神使”,正梗着不能动弹的脖子吃早饭,任谁这个样子都很可笑。但是这一回,罗离笑过之后,发觉穆天的动作其实很漂亮——他吃东西就算吃得飞快,也不会像别人那样吃得淅沥呼噜。这个人就算再惫赖也好,身上还是有点地方和别人不一样,确实,这个人和帝晏一样,身上流着世间最高贵的血。
所以,罗离看着他很不顺眼。
少年转到灌木丛后面,有点不放心,拨开枝条张望了一眼。那五个人还是刚才的样子,说话的说话,吃喝的吃喝,沉默的沉默,没人注意到有个该在的人不见了。
少年转身,蹑手蹑脚地继续走,灌木丛越来越密,宿地的人就算长着鹰眼也看不见他了。少年加快了脚步,连跑带跳地往前。
这趟的收获不错,六只嚣狪,还有就要拿到的那一笔。少年越想越高兴,脚步越来越快,带刺的枝条从他身边滑过,一点儿都妨碍不了他,就像游在水里的鱼。
“噜噜。”罗鸟的怪叫。
少年停下来听了听,辩明方向,然后更快地往前跑。
宿地那五个人都不是好相与的,少年看得出来。但是,他们也有不在行的,比如他们都分辨不出真正的罗鸟的叫声。
少年转眼就冲下了山谷,在这种灌木丛里,连嚣狪的脚步也不可能比他更快。
前方,灌木丛陡然消失,就像被人齐齐割了去一样,其实是因为一棵树——山谷的中央,长着一棵参天大树。一般时候,参天大树是个夸张的说法,但是站在这棵树下往上看,真的直入云霄。不但高,而且树冠铺天盖日,以至于从周围的山顶看过来,会分辨不出这里原来有个山谷。
那里并没有人,但要见他的人吩咐他到大树下,所以少年一刻也没犹豫地冲过去。
他还没有冲到大树跟前,眼前突然黑了。
少年已经有过经验,立刻停下脚步。
那是比无星无月的夜更深的黑暗,没有任何的光亮,也没有任何的声息,那是如同死亡一般的黑暗。不但黑暗,而且冰冷,就像突然掉入了千年冰窖,少年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仍然冻得瑟瑟发抖。
“他们没有疑心吧?”黑暗中,低沉的话音幽幽地传来。
少年辨认出这个声音,精神微微一振。“没有!”他自信地回答,“一丁点儿都没有!”
黑暗中的声音低低地笑了几声,“自不量力……那几个人就算怀疑,也不会让你看出来的。不过——”他顿了顿,“那原本也无所谓。”
少年听见半空中“叮叮”的轻响,敏锐地朝着声音伸出手,果然抓住了一个锦袋。少年用手撵了撵,抑制不住兴奋的心跳。“我会小心的,一定会的。”他向雇主保证,然后问:“到底要我做什么?”想了想,又补充:“你答应过,一定是不太难做的。”
“这个拿去——”
少年蓦然发觉手里多了一样东西,那人在黑暗中将一个小纸包弹入他手掌心里。
“在他们晚上生火的时候,把这包药放进火堆里。”
“就这样?”事情太简单,少年忍不住讶异。
“就这样。”
少年连忙把纸包塞进怀里,不再说什么,生怕对方改了主意,让他拿菜刀去砍那个银发剑客什么的。
“避开那个女药师。”黑暗中的人提醒他,停了停,又说,“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会避开神使。”
“哦?”少年有点奇怪,那个神使?
那人道:“据我知道,那个神使对毒药知道得也不少——说不定比女药师还多。”
少年还是有点怀疑,但是既然对方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他这么说,那就这么听吧。
“你回去吧。”
那人话音一落,天就亮了。大树在眼前,灌木、山坡,一切都在原地。
少年不用任何人提醒,拔腿就往回跑,他知道,如果回去得太晚,找什么借口也遮不住了。
在他身后,遁形的结界中,黑衣的侍从望着他的主人,小心翼翼地问:“那药引来恶灵,就能够对付他们吗?”
站在稍前的人被斗篷的兜帽遮去了大半张脸,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在略显苍白的肤色中像用画笔勾勒出来的。默然片刻,那人回答:“当然不可能。”
“那为什么……”
兜帽下的嘴唇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就算跟他们玩玩儿吧——如果能如我所愿,改变他们的路线就更好,不能的话,也无所谓,反正对我们来说没什么损失。”
黑衣的侍从似乎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盯了他的主人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目光。“可是,”他轻声说,“那些恶灵,他们是……”
“是什么?”那人倏地转过身,侍从慌乱地退后两步,“他们什么都不是了!”
侍从吞了口口水,有点艰难地回答:“是,主人说得是。”
他的言外之意:主人说是,那就是吧。那人显然也听出来了,他说:“其实我也不是……”但是只说了几个字,他停下来,不耐烦地挥挥手,没必要解释。
侍从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想了一会儿,问:“那个神使真的很难对付吗?”
“这话看跟谁说了。对我来说,也许还行,对你来说,一千个你这样的加起来,能不能勾起大爷他跟你们玩玩儿的兴致还很难说。”那人的语调带着点儿戏谑,抬手收起结界,转身离去。
少年回到宿地,盈姜一眼看见他,“咦,小狸,跑到哪里去了?我们正找你。”
小狸揉揉肚子,往灌木丛后面指指,笑笑。事情就这么遮过去了。
六个人又上路。小狸和盈姜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翼风和流玥默然无语地压后,罗离和穆天夹在中间。和前日一样的走法,不同的是罗离又开始头疼了。旁边的这一位,早上的事情对他的心情好像一点影响也没有,还更精神了似的,该鸹噪就鸹噪,还时不时跑到前面去插话。
这位的神经到底是用什么构造出来的?
“罗离,”僵着粽子似的脖子,穆天说句话得把整个身子转过来,“你做妖怪多久了?”
罗离算了算,“一千两百年。”
都一千两百年了,有点唏嘘,这辈子过去了小一半。
“当妖王的侍卫呢?”
“从我变成妖,就一直在王的身边。”
“这么久?”穆天挤眉弄眼地笑,“那家伙不好伺候吧?你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得罪?”罗离一下子还真没明白他的话。
“他打发你来这倒霉差使——”
罗离不响。
这倒霉差使,妖王设了个圈套,把他套进去——看起来是这样的。
或者,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是妖界第一勇士。
这些都是原因,但是他知道,妖王不会提那个原因,真正的原因。这一趟异界之行必是他的,妖王和他都心知肚明。但是那个原因,两人都不肯提,只好默契地让一切弄得像个玩笑。真正的原因就在嬉闹里遮掩过去,好像从来不曾存在的那样。
嚣狪跑得飞快,阳光传过枝叶,光影飞快地倒过去,像岁月一样。
心底里有一块蠢蠢欲动起来,罗离知道那是什么,他很有对付的经验,过会儿就能压下去,压得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那样,就是要多费点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