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准备掏出车钥匙发动摩托车时,听见她说:“有件事我想先说。”
“什么事?”我问。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或许会有很多话想聊聊。”她看了我一眼,“但就只是聊聊,希望……希望你不要有过多的联想。”
她说完后,脸上有歉然的笑。
我心里重重挨了一记闷棍,下意识握紧手中的钥匙。
钥匙微微刺痛手心时,我猛然想起苇庭是选羊的人。
她这么说是不希望我因为她答应一起看夕阳而产生可能复合的念头,于是先把话说清楚以避免我失望甚至再度受伤。
我能体谅苇庭,也知道这是选羊的人的善意。
但不管我是否存在着一丝想复合的奢望,她这么说都会刺伤我的自尊。
虽然我选的是孔雀而不是老虎,可是我仍然有强烈的自尊心。
自尊被刺痛后,心里反而坦然,这才想起有件事要把它完成。
“请你稍等一下,我去拿个东西。”
我开门进去,跑步上阶梯,直接到楼上的房间。
荣安正躺在床上看书,发现我突然闯入,吓了一跳。
我整个身子趴下,视线先在床下搜寻一番,再伸进右手拿出一个袋子。
荣安张大嘴巴欲言又止,我没理他,拿了袋子便往楼下跑。
我将那袋子放入摩托车的置物箱,发动车子。
“我该怎么坐呢?”她没上车,表情有些为难。
“怎么坐?”我瞥见她穿了条裙子,便说,“就直接侧坐啊。”
“可是在台北侧坐要罚钱。”
“大姐,这里是台南。”我说,“而且你以前也常侧坐。”
“哦,我都忘了。”她笑了笑,“上台北后,就没坐过摩托车了。”
说完后,她上了车,用右手手指轻轻钩住我裤子上的皮带环。
摩托车起动后,她问我刚刚为什么叫她大姐。
我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顺口而已。”
可能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当知道再怎么表现都无法挽回她时,于是无欲则刚,反而更自在随性地面对她;而她是选羊的人,为了避免我自作多情,于是处处小心翼翼保持距离。
就以现在而言,她只用一根手指头勉强保持与我之间的接触。
先不说当我们是男女朋友时,她总是从后座环抱着我的腰;即使是第一次载她时,起码她的右手还会搭在我右肩上。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到了。”
“谢谢。”她说。
然后她左脚踩着排气管当支点,右脚轻轻落地。
脑海里清晰地浮现第一次跟她来时,她跳下车、快步奔向沙滩的情景。
虽然之前来过五次,从来没有一次看到夕阳,但她仍会除去鞋袜,在沙滩上赤足行走,并任由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
我瞥了她的脚一眼,她蹬着一双鞋跟并不算低的黑色皮鞋,小腿裹了淡茶色的丝袜,这样大概不可能会再除去鞋袜吧。
沙滩依旧被海水弄成深浅两种颜色,她踩在浅色的沙滩上,踏步甚轻,生怕不小心弄脏鞋袜。
“终于看到夕阳了。”我转头朝向西边,海上的夕阳一团火红。
“是呀。”她也转头,“终于看到夕阳了。”
是啊,看到夕阳了,然后呢?会觉得浪漫吗?
感情若不在,费尽心思摘下来的星星大概也不会闪亮。
“你的学业如何?”苇庭问。
“还过得去。”我说,“你呢?工作顺利吗?”
“刚开始到台北时不太适应,现在好多了,也渐渐有了成就感。”
“恭喜你。”
“谢谢。”她笑了笑,“那你其他方面吗?”
“其他方面?”
“我现在有男朋友。”她看我似乎不懂她的意思,便又开口。
“哦。”我说,“如果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没女朋友。”
“都没对象吗?”她问。
“目前还没。”我说。
“为什么不找呢?”
“课业太忙。”
“可是……”
“你还是喜欢追问一连串的问题。”我打断她,“这种问题对你来说,难道有特殊的意义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我突然想到:在今天的重逢中,我发觉她每一方面或多或少都变了,唯独不太识相地追问问题的方式,竟然还跟我们第一次交谈时相同。
想不到我反而因为这种被惹毛的感觉而找回当初的她。我越想越有趣,不禁露齿而笑。
她看我突然由不高兴变成开心,可能觉得很纳闷,便盯着我瞧。
“你男朋友一定很浪漫吧。”我轻咳了两声,试着转移话题。
“算是吧。”她说,“他曾在情人节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
“真是大手笔。”我说。
“数量倒是其次,但他让我觉得他很用心。”
“用心?”我将左手放在耳边假装讲电话,“喂!请问是削凯子花店吗?我是冤大头先生。麻烦你送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到某某公司,并附张卡片写上:柳苇庭小姐收。钱我会再跟你们算。”
我放下左手,看了看表后,说:“只要有钱,不用一分钟就搞定了。”
她听出我话中的刺,脸色一沉,说:“或许你觉得我肤浅,但对收到这么多朵玫瑰的我而言,我很开心,也觉得他很用心,这就够了。”
“如果有个人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张九厘米长、四厘米宽的红色卡片,并在卡片上写:玫瑰花。你觉得他用心吗?”
“嗯。”她点点头,“这样当然很用心,而且也很浪漫。”
“与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相比呢?”
“这不能相提并论。不过若是我收到那些卡片,会多了份感动。”
“是吗?”我说,“你确定?”
“我确定。不过这个人一定不是你,你从来就不浪漫,一向都是。”
她说“一向都是”时,甚至加强了语气。
“是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吗?”
她没回答,但也没否认。
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到摩托车旁,拿出那个袋子,再跑回她身旁。
打开袋子,右手伸进去抓了一大把,然后撒向天空。
一张张红色小卡片在空中慢慢飘落,苇庭的眼神显得很惊讶。
“这里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张卡片,我花了一个星期完成,本来打算在三年前的情人节送你的。”我一面说,一面伸手抓卡片,撒向天空,“我买不起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只好用红色卡片代替,我知道这样很天真,甚至是愚蠢,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用心。”
我越说越急,越抓越多,越撒越快,隔在我和她之间已是一团红影。
苇庭始终站着不动,大约有十几张卡片安稳地落在她的头发和身上。
有时从空中、有时从地下、有时从头发、有时从身上,她或拿或抓或捡了一张又一张卡片,一次又一次看着上面的字。
然后她看着我,我发觉她的眼里有泪光,于是我停止所有的动作。
当空中飞舞的最后一张卡片落地后,她终于泪如雨下。
我低头看了看袋子里,大概还剩下几十张卡片。
双手抓起最后这些卡片,背对着她,转身面对即将沉没的夕阳,仰起头,张开双臂,用力撒向天空。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
夕阳下山后,我立刻载苇庭赶她七点的饭局。
一路上我们完全没交谈。
上车前她眼角还挂着泪,到达餐厅时她眼睛虽微红,但不再有泪光。
看了看表,才六点半,但我觉得气氛沉重得让我一分钟也待不住。
我说了声“保重”,她回了声“你也是”。
没有不舍、惆怅、缱绻或其他足以令人觉得荡气回肠的告别语言。
顶多只有挥挥手吧,我想。
回到家时也还不到七点,荣安仍然躺在床上,看到我时又吓了一跳。
“一起吃饭吧。”我说。
“我还是不要当电灯泡好了。”他说。
“没有电灯泡,就只有我跟你。”我说。
他微微一愣,便起身跟我出去吃饭。
吃完饭,荣安找借口待在楼上的房间,我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
右手拿着遥控器,频道先递增到Maximum,再递减到Minimum。
然后周而复始。
直到眼睛有些睁不开,才关掉电视,走出房间来到院子。
楼上房间的灯熄了,荣安应该睡了吧。
我只犹豫三秒钟,便跨上摩托车,往Yum的方向疾驶。
小云看到我一个人走进来,不发一语直接坐在吧台左侧角落。
“荣安又出事了吗?”她走近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啊。”我说,“他只是在睡觉而已。”
“哦。”小云应了声,表情有些古怪。
我心下恍然。
因为我总是和荣安来这里,除了荣安住院时以外,但也只有那么一次。
所以小云看我这次又独自一人,才会认为荣安可能又出状况。
“我要跟荣安说你诅咒他出事。”
“你别想再敲诈我。”她笑了笑,“还是喝咖啡吗?”
我摇摇头,然后说:“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麻省理工学院索拉波的研究吗?”
“当然记得。”她说,“他的结论是:当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碰在一起,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如果曾经熟识后来却变陌生的两个人,不小心重逢的几率是多少?”
“我不知道。”她想了一下,“不过这几率应该也是比想象中要高。”
“我想也是。”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今天碰到你学姐柳苇庭了。”
小云吓了一跳,不仅没接腔,也不知道要做何反应。
“我要一杯GinTonic。”我说。
“好。”她说。
小云调好一杯GinTonic放在我面前,笑了笑后便退开了。
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听见有人说:“GinTonic是寂寞的人喝的酒。”
我转过头,又看到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
“是啊。”我说。
他牵动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可惜有些僵硬。
他嘴角附近的肌肉好像生锈的铁门,一旦拉动仿佛可以听到嘎嘎声。
在Pub的吧台边,一位陌生的男子先跟你说话的几率是多少?
如果我是女的,几率一定很高。
但我是男的,所以几率应该很小吧。
我低头默默喝着酒,Martini先生(姑且这么叫他)也不再跟我说话。
本来以为胡思乱想一些几率的问题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是几率跟统计有关,统计又跟苇庭有关,所以我还是避不了。
试着让脑袋放空,但脑袋却越放越重,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叹了一口气后,店内音响传来的钢琴旋律戛然而止。
我缓缓抬起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
再环顾四周,店里的客人竟然只剩下我一个人。
“想听新鲜的钢琴声吗?”她说。
“新鲜的钢琴声?”我很疑惑。
小云走出吧台,到角落的钢琴边,背对着我坐了下来,掀开琴盖。
她试弹了几个音后,便开始弹奏一首曲子。
旋律很轻柔,软软凉凉的,有点像正在吃麻冰淇淋的感觉。
一曲弹完后,她刚转头看着我,我立刻说:“Encore.”
她笑了笑,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我又吃了另一个麻冰淇淋。
“我弹得如何?”
最后一个音还在空气中游荡,她的手指尚未离开琴键,便问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不懂钢琴,只觉得很好听。”
“这就够了。”
她站起身,放下琴盖。
“你真是令人猜不透。”我说,“没想到你钢琴弹得这么好。”
“兴趣而已,从小就喜欢弹。”她说,“不过很久没弹了。”
“虽然很久没弹,但你不看谱还是可以弹得很好,真不简单。”
她笑了笑,然后说:“我曾想过,如果有天我失去记忆,我应该会忘了所有的人和经历过的事,但我一定还会弹钢琴。”
“是吗?”
“嗯。因为钢琴不是存在于记忆,而是存在于灵魂和血液。”
她走进吧台内,边磨咖啡豆边说:“别喝酒了,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点点头说:“谢谢。”
“研究所毕业后,我做过本行的工作,前后共三个。”
她突然说起这话题让我觉得错愕,但我仍然问:“后来为什么不做了?”
“第一个老板很器重我,但同事看我学历高又是女生,便不能容我。”
“会这样吗?”我说。
“南部的人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就像我的第二个老板,他始终觉得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吗,我受不了这种歧视,没多久便辞职了。”
“那第三个工作呢?”
“第三个老板常升我的职,最后叫我做他的特别助理。后来他暗示:只要我当他的小老婆,就不用辛苦工作,要什么有什么。”
“这太过分了。”
“我想通了,不管再怎样努力工作,别人也会认为我是靠美貌攀升。”
她把刚煮好的咖啡端到我面前,笑着说:“咖啡好了,请用。”
“调酒是我的兴趣……”
“你兴趣还真多。”
“我是选马的人,喜欢尝试新鲜的东西。”她笑着说,“既然工作做得不开心,而我又喜欢自由自在不想看人脸色,干脆就开了这家店。”
“开店得看客人的脸色吧。”
“我连老板都不甩,”她笑得很开心,“又怎么会在乎客人呢?”
我点点头,笑了笑。
“这家店我想营业就营业,要休息就休息,还蛮自在的。”她说,“如果哪天累了或腻了,干脆歇业或关门,好好去玩一阵子再说。”
“调酒师不好当吧?”我说。
“叫酒保比较亲切。”她笑了笑,“我的专业技术还不太行,不过我很会跟客人聊天打屁哦。”
“如果客人点了你不会调的酒,那该怎么办?”
“其实常被点到的鸡尾酒只有20种,而我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鸡尾酒有40种,所以还可以应付。”她说,“万一碰到白目客人偏要点稀奇古怪的酒,我就只好搬出法宝了。”
“什么法宝?”
小云把食指贴住嘴唇比出嘘的手势,然后眨了眨眼,弯下身去。
没多久又起身,把一本书放在吧台上,书名叫:BartenderHandbook。
“这里面有几百种鸡尾酒酒谱。”她小声说。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算你行。”
“每次偷翻这本书时,都会让我觉得回到学生时代哦。”她说。
“怎么说?”我问。
“就像考试时偷看藏在抽屉里的书呀。”
说完后,她呵呵大笑。我被她感染,也笑了起来。
我笑了许久,竟然觉得嘴巴有些酸,于是收起笑容,喝了口咖啡,说:“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哪些?”
“存在于灵魂的钢琴、差点成小老婆的工作、偷偷作弊的酒保等等。”
“想转移你的注意力呀。”她说,“我成功了吗?”
“很成功。”我说,“谢谢你。”
她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便开始收拾吧台。
我想我该走了,起身结账时,她却说:“有人帮你付了。”
“是谁?”我非常惊讶,“难道是Martini先生?”
“Martini先生?”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这样称呼他不错,我也只知道他老是点Martini,其他一概不知。”
“他为什么要请我?”
“不知道。”她耸耸肩,“我只知道你真幸运,酒钱有人帮你付,而我也请你喝咖啡。”
“可是我现在饿了。”我笑着说,“如果还有人请吃饭就更幸运了。”
门口突然传来声响,荣安竟然推门进来!
他走进来时,拐杖还被快合上的门绊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我吓了一跳,“还有,你怎么来的?”
“搭出租车来的。”他把拐杖靠在吧台边,找了位置坐下后,说,“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家,以为你在这里喝醉了,所以来接你。”
小云看了看我,露出诡异的笑,仿佛在说:你还嫌不够幸运?
我也笑了笑,心头暖暖的。
“我还包了个羊肉炒饭,你要吃吗?”荣安说。
我又吓了一跳,小云似乎也吓了一跳。
荣安搔了搔头,讷讷地说:“我想你这时候大概会想吃羊肉吧。”
我果然是一只幸运的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