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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Chapter 6 右边的石头(2)

我觉得有些羞惭,答不上话。

“你看不起在中国娃娃工作的人,我也看不起去中国娃娃玩的人。”

她说完这句话后,便推开院子铁门离开了。

我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一步一步慢慢爬回楼上的房间。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

想起和施祥益、李珊蓝的对话,不禁起了感慨:原来孔雀不仅被人看不起,孔雀之间彼此也看不起。

模模糊糊睡着了,醒来后天已大亮。

漱洗完毕后下楼,右脚刚踏完最后一阶,李珊蓝也正好推开房门走出。

我见她提了我看到过的黑色包袱,心想她大概又要去台北摆摊。

“你要去台北吗?”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嗯”了一声。

“要不要我载你?”我走到摩托车旁,“这样可以省出租车钱。”

“我用走的,一样可以省钱。”

她冷冷抛下话后,昂首走出大门。

我有些不高兴,早知道当初应该说房租是四千五,而不是四千。

这天可能因为心情不好,在学校熬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才回家睡觉。

谁知道躺下没多久刚看到梦乡的入口时,便被地板传来的“咚咚”声弄醒。

我一肚子火,踢开棉被,噼里啪啦冲下楼。

我要跟她说清楚,请她用正常的方法叫我,不要老敲天花板。

如果她再这么敲,哪天地板塌了,她自己去跟房东解释。

我来到她房门口,房门半掩,我看见她正坐着。

她手里拿着一小瓶东西,瓶身透明,只有手指大小。我见她转动把玩那瓶子,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

她看到我,说了声请进,然后把那瓶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我想要这瓶香水很久了,今天终于买了它。”她说。

“有事吗?”我说。

“裤子卖光了。”她说。

“什么裤子?”

“本来该卖190结果却卖490的牛仔裤。”

“哦。”

“我本来半信半疑,没想到生意真的很好。”

她又拿起那瓶香水,似乎越看越喜欢,还递给我观赏。

我低头看了看,很巧,跟施祥益买给我的那瓶香水是同一品牌。

“我真笨,竟然没想到提高定价反而比较好。”她说。

“是啊。”我说,把香水还她。

她看了我一眼,说:“我说我笨,是谦虚。”

“我说你笨,是诚实。”

她又打量了我一会儿,似乎纳闷我竟然会取笑她。

“没关系。”她耸耸肩,“我心情好,而且我要谢谢你。”

“怎么谢?”

“这条牛仔裤给你。”她说,“我特地留了这条,你应该可以穿。”

“就这样?”

“喂,一条要490耶。有个男的要买,我还不卖呢。”

“你真有原则。”

我接过那条牛仔裤,深蓝色直筒,腰身的尺寸正好是我的尺寸。

“我说过谢谢了吗?”她说。

“算吧。”

“那我再说一次。”她说,“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

我呼出一口气,刚刚冲下楼的狠劲早已消失无踪。

“我不喜欢别人因为我在中国娃娃工作,就认为我是随便的女人。”

“我那次去中国娃娃,是被朋友带去的,之前完全没听过这家店。”

“我只想多赚点钱,虽然我不喜欢那家店。”

“我去过一次后,就没有下次了。”

“我骂你的口气太重了。”

“我不该用异样的眼光看你。”

我们各说各话,几乎没有交集。

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后,我们异口同声说:“对不起。”

这是唯一的交集。

当蝉鸣从房间落地窗外的树上传来时,我知道夏天到了。

以前住楼下时,从未在这里听过蝉鸣;没想到一搬上来,窗外树上蝉的叫声竟如此嘹亮。

听到第一声蝉鸣时,除了惊讶外,又突然想起刘玮亭。

记得《性格心理学》最后一堂下课后,我奋力追出教室时,接触到她的最后一瞥。

那时觉得整个世界空荡荡的,只听见身旁树上的蝉鸣。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蝉越来越多,而且越叫越响。

穷学生没钱在房间装冷气,我只好打开落地窗吹吹自然风。

一到下午,只要第一只蝉叫了第一声,所有的蝉便不甘示弱跟着叫,仿佛在比赛谁的气足、谁的声音嘹亮。

于是房间里像是有一个小型交响乐团在卖力演奏,但旋律毫无章法。

我常常气得朝窗外大喊:“你们一定要这么不成熟吗?”

但蝉们不为所动,依旧各唱各的调。看来这个夏天会很漫长。

我也渐渐多了解了李珊蓝一些。

知道她除了深夜在中国娃娃上班、偶尔到台北摆摊外,她也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大卖场打工。

会知道这点是因为她有次拿超市过期的水果罐头给我。

“才超过保存期限两天而已。”她说。

“吃了不会死吧?”我说。

“了不起重伤,要死哪那么容易。”她说。

我觉得这话好熟,后来才想起这是周星驰电影里的对白。

因此我猜她大概喜欢看周星驰的电影。

这个夏天也特别热,荣安来找我时,常热得哇哇乱叫。

“看来只好讲个冷笑话来降低一下温度。”他说。

“我不想听。”

“你猜猜看,”他不理我,继续说,“水饺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不想猜。”

“水饺是男的。”他说,“因为水饺有包皮。”

说完后他哈哈大笑,越笑越夸张,还笑岔了气。

夏天的晚上在家里待不住,我和荣安通常会出去晃。

当然最常去的地方还是Yum。

小云总会泡一壶酸梅汤请我们喝,酸酸甜甜的,很清凉消暑。

有天晚上小云炸了盘鸡块请我们吃,我吃了一块后抓抓嘴角的伤口。

“你嘴角怎么了?”小云问。

“这两天熬夜,应该是上了火。”我说。

小云立刻把放在我和荣安之间的鸡块移到荣安面前,然后说:“那你要吃清淡一点的东西,少吃点肉类。”

我抗议说:“你看过老虎熬夜后改吃素吗?”

没想到话题由老虎开始,七转八转竟然转到刘玮亭身上。

小云对刘玮亭很好奇,我简短述说往事,反倒是荣安巨细靡遗。

“都是我不好。”荣安说,“如果当初我查到的是柳苇庭就好了。”

“跟你无关。”我说。

“可是……”

“别说了。”我打断荣安,“是我不够坦诚,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她情书寄错了。”

我自以为是地善意选择隐瞒,却不知道这样反而造成更大的伤害。

因为刘玮亭应该会觉得我的将错就错是在同情她。

她是选老虎的人,怎能忍受这种同情?

甚至她会觉得是种羞辱。

我想到以前跟柳苇庭在冰店的对话,不自觉地叹口气说:“如果我是选羊的人就好了。”

“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Martini先生突然开了口。

小云和荣安同时转过头去异口同声说:“什么故事?”

“右边的石头。”Martini先生说。

“右边的石头?”我也转过头。

虽然我们三人都直视Martini先生,但他仍不慌不忙清了清喉咙,说:“嘴巴有些干。”

小云见他眼光瞄向那壶酸梅汤,赶紧说了声抱歉,然后倒了一杯给他。

他喝了一口后,说:“很好喝。”

“谢谢。”小云笑了笑。

“有个人的右边有块很大很大的石头,几乎是像山一般大的石头。”Martini先生又喝了一口酸梅汤,“这个人很想爬上石头顶端看上面的风景,可惜尝试很多次都没成功。最后他放弃了,只好往左边走。

但不管他走了多远、看了多少美景,他依然念念不忘右边的石头,甚至还会折返,再试一次。”

我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说话,便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这个人的心中,将永远存在着属于右边石头的遗憾。他甚至会认为右边石头上的风景,可能才是最美的。”Martini先生看了我一眼,说,“你们刚刚提到的刘玮亭,也许就是你右边的石头。”

我微微一愣,没有答话。

“其实我和你一样,都有右边的石头。但你可能是那种会在左右之间往返的人,而我……”Martini先生说,“却一直待在原地。”

“为什么不往左边走呢?”小云插进一句。

“我如果不爬上右边的石头,就永远不可能往左边走。”Martini先生回答后,摸了摸他的领带。

他今天打的领带是绿色底白色圆点,看起来像是雪花飘落在草原。

这种图样跟现在的季节很不搭调。

我也注意到他偶尔会摸摸领带结,甚至轻轻晃动领带的下摆。给人的感觉像是领带很重,让他的脖子有些不舒适。

这晚Martini先生走得早,留下一些疑惑给我们三人。

小云的疑惑是:为什么要说是右边的石头?而不干脆说右边的山?

我和荣安的解释是:山比较好爬,但石头可能光秃秃的,很难爬。

荣安的疑惑是:为什么要说右边?而不说左边?

我和小云很不屑地回答:有差别吗?右边左边不都一样?还是得爬。

我的疑惑则是:为什么刘玮亭会是我右边的石头?

但我们三人都没解答。

酷热的日子里,下雨便是难得的享受。

连续两天的大雨,让我悠闲地在家里睡了两天午觉。

第三天雨势转小,但不减我睡午觉的兴致。

睡到一半时,好像听见有人叫门,戴上眼镜睁眼一看却吓了一跳,一个浑身湿淋淋而且头发还滴着水的女子正站在昏暗的房门口。

我还以为是水鬼来索命。

看了第二眼后才发现原来是李珊蓝。

“怎么不是敲天花板呢?”我急忙从床上起身,“有事吗?”

“我钥匙忘了带回来,被锁在门外了。”

“你看我的样子像锁匠吗?”

“你有没有备用钥匙?”

“没有。”我摇摇头说,“我有的两把钥匙都给你了。”

“原来你没有备用钥匙,怎么办呢?”

“找锁匠啊。”

“另一把钥匙放在房间内,怎么办呢?”

“找锁匠啊。”

“房东又不住在台南,怎么办呢?”

“找锁匠啊。”

“烦不烦呀。”她瞪了我一眼,“找锁匠不用钱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又想省钱。

“还有个办法,不过不知道是否行得通。”我说。

“真的吗?”她眼睛一亮。

我下楼到她房门口,拿张电话卡斜插进门缝,房门便应声而开。

“这种老式的喇叭锁很容易开的。”我说。

“太不安全了。”她说。

“是啊。”我点点头,“这种锁确实很不安全。”

她看了我一眼,说:“我是指你。”

“嗯?”

“这样你不就可以随时开我房门?”

“我干吗开你房门?”

“你现在不就开了?”

“那是你叫我开的!我没事开你房门干吗?”

“我哪晓得。”她说,“这要问你。”

“你……”我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你到底想怎样?”

“除非你发誓。”她说。

“好。”我说,“我发誓,绝不开你房门。”

“如果我又忘了带钥匙呢?”

“我发誓,除非你叫我开门,否则我绝不开。可以了吧?”

“你还没说如果违背誓言会怎样。”

“我发誓,除非你叫我开门,否则我绝不开。”我心里有气,沉声说,“如违此誓,别人永远会说我是虚荣的孔雀,不会真心爱我。”

我说完后,她便沉默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会出口,也觉得这样讲好像太重了,于是也跟着沉默。

我看她发梢还渗出水珠,便打破沉默:“你赶紧进去吧,免得着凉。”

她“嗯”了一声,便走进房间,关上门。

“喂。”我转身走了两步,听到她开门说,“对不起。”

刚回过头,房间也正好关上。

“我拿片木条钉在门边,这样电话卡就打不开了。”我隔着房门说。

“谢谢。”她也隔着房门说。

爬楼梯时,差点在湿漉漉的阶梯上滑一跤。

回房间后,又开始纳闷刚刚为什么会发那个誓。

或许是我潜意识里太介意别人对孔雀的偏见。

可是,真的是偏见吗?

隔天终于放晴了,我不再有偷懒的借口。

刚从外面踏进院子时,便看到李珊蓝双手放在背后神秘兮兮地走过来。

我用警戒的口吻问:“有事吗?”

她露出古怪的笑容,双手从背后伸出,手上拿着三个信封。

A4信封的蔡智渊、标准信封的柳苇庭、西式小信封的刘玮亭。

我愣在当场,久久没有反应。

“我整理房间时,在床底下发现的。我认为……”

她话没说完,我回过神一把抢走那三个信封。

只犹豫了一秒钟,便把它们都各撕成两半。

轮到李珊蓝愣住了。

我不等她回神,立刻冲到楼上房间拿出打火机,再冲下楼点火烧毁。

火光中,关于刘玮亭与柳苇庭的记忆迅速在脑海里倒带一遍。

我静静看着红色火焰吞噬纸张,红色经过之处只留下焦黑,偶尔也飞扬起纸灰。

火光熄灭后,我开始后悔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忘记了吗?”她突然问。

“嗯?”

“关于这些的记忆。”她指着地上的焦黑。

“不。”我摇摇头,“还记得。”

“所以说烧掉根本没用。如果有用的话,这世界早就焦黑一片了。”

“算了。”我叹口气,“反正都烧掉了。”

“你当初花了那么多心血写情书,就这么烧掉岂不可惜?”

“你怎么知道那是情书?”我提高音量。

“这……嗯……”她似乎发现说溜了嘴,“猜也知道。”

我瞪视着她,她只好又接着说:“我只看了一点点啦。”

“你看到哪里?”

“柯子龙。”

“那已经是信的最后了!”

“不好意思。”她勉强微笑,“文笔太流畅了,不知不觉便看完了。”

“你……”

“往好处想,如果哪天你突然想知道信的内容,我还可以帮你温习。”

我不想理她,拿起扫帚和畚箕扫除地上的黑灰。

扫完地,将扫帚和畚箕归位后,正想上楼回房时,听到她说:“想跟我这只虚荣的孔雀说说话吗?”

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说:“为什么说自己是虚荣的孔雀?”

“我曾经有个男友,他说过我很骄傲又爱钱,简直是只虚荣的孔雀。”

虽然她说得很淡,但我相信她刚听到时一定很受伤。

我的气完全消了,向她走近几步,问:“你们怎么分手的?”

“我先男友……”

“是前男友吧。”

“我习惯叫先男友,这样可以感觉到他已经死掉了。”

“你好狠。”我忍不住笑了笑。

“我先男友跟我分手时说了个比喻:当你吃过水蜜桃,还会觉得橘子好吃吗?”

“他暗示你是橘子?”我说。

“嗯。”她说,“橘子虽好,但水蜜桃才是真爱。而不顾一切追求真爱则是他的宿命。”

“你先男友也是选羊的人吗?”

“嗯。”她点点头,然后说,“也是。”

“我前女友是选羊的人。”

“要说先女友。”

“不,我希望她还活着。”

“你心地不错。”她笑了笑。

地上还有一点烧过的痕迹,我们同时注视那里,不再说话。

“谈谈你吧。”过了许久,她说。

我连从哪里开始、要说些什么都没犹豫,直接从那封情书开始。

一直说到苇庭离开后,我在楼上房间的墙上写字排解悲伤。

除了房东早已知道墙上有字,于是便跟他说我也在墙上写字以外,我从未跟别人提过墙上的字,连荣安也没有,更别说告诉别人我也在墙上写字了。

竟然把这种心事也说出口,我很纳闷。

“你喜欢那个选老虎的刘玮亭吗?”她问。

“算喜欢吧。”我说,“程度还不清楚。”

“你说过后来你写了几封信去解释,信里有提到你喜欢她吗?”

“没有。”我摇摇头,“我只是拼命解释和道歉。”

“她应该也喜欢你,如果你告诉她你喜欢她,她就不会伤得更重了。”

“啊?”我很惊讶,“为什么?”

“再多的解释和道歉虽然可以说明你并不是有意欺骗,但却间接告诉她,你跟她在一起只是在为你无心造成的错误善后而已。”她说,“她是真心对你,你却虚情假意,她能不伤心吗?”

我心里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最后一次在教室外追上她时,她心里其实希望听到你说喜欢她,可惜你还是只说对不起。”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别伤女孩子的心,不然会下地狱的。”

我不确定我是否会下地狱,但我终于知道,刘玮亭是我右边的石头。

从我伤了她的心开始,我右边的石头便出现了。

我愣愣地看着地上烧过的痕迹,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听到她说:“好像要下雨了。”

我没反应,依然看着地上的黑。

“哇!”她失声叫着,“真的下了!”

我感觉雨点恣意地拍打我的全身上下,但我还是不动。

李珊蓝回房拿了把雨伞,又冲进雨中作势要递给我。

我摇摇头。

“拿着吧,又不用钱。”她说。

我右手接下伞。

“撑开呀!笨蛋!”她大叫。

我缓缓撑开伞,遮住头上的雨。

雨已经够大了,但地上遗留的那一团烧过的黑,依然黑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