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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十支烟(2)

“你……”荃有点气急败坏,“不公平。我已经告诉你了。”

“你别激动。”我笑了笑,“我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

“那你真的喜欢我?”

“宇宙超级霹雳无敌的真。”

“可是我很笨呢。”

“我喜欢你。”

“可是我不太会说话,会惹你生气。”

“我喜欢你。”

“可是我很粗心的,不知道怎么关心你。”

“我喜欢你。”

“可是我走路常会跌倒呢。”

“我喜……等等,走路会跌倒跟我该不该喜欢你有关吗?”

“我跌倒的样子很难看,你会不喜欢的。”

“不会的。”我笑了笑,“即使你走路跌倒,我还是喜欢你。”

“嗯。”荃低下头,再轻轻点个头。

“请你,不要再让我担心。”

“嗯。其实我也很担心你。”

“如果我们都成为彼此挂心的对象,那么我们各自照顾好自己,是不是就等于分担了对方的忧虑呢?”

“嗯。我答应你。你呢?”

“我也答应你。”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你要留我一个人孤单地在这楼台上吗?”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中正迅速搜寻合适的文字。

“呵呵。”荃笑了起来,“你以前扮演罗密欧时,一定没演完。”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接不出下一句呢。你应该要说:‘让我被他们捉住并处死吧。我恨不得一直待在这里,永远不必离开。死亡啊,来吧,我欢迎你。’”

“原来不是‘去死吧!茱丽叶’哦。”

“什么?”荃没听懂。

“没事。”我笑了笑,“我回去了。你也别写稿写到太晚。”

我开始后悔当初被赶出话剧社了。

三个礼拜后,是柏森27岁的生日。

早上出门上班前,秀枝学姐吩咐我务必把柏森拉回来吃晚饭。

晚上下班回来,看到一桌子的菜,还有一个尚未拆封的蛋糕。

“生日快乐!”秀枝学姐和明菁同时对柏森祝贺。

“谢谢。”柏森挤了个笑容,有些落寞。

秀枝学姐和明菁并没有发现柏森的异样,依旧笑着在餐桌上摆放碗筷。

虽然少了子尧兄和孙樱,但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还是颇为热闹。

“过儿,今天的菜,还可以吗?”明菁问我。

“很好吃。”我点点头。

“可惜少了一样菜。”柏森突然说。

“什么菜?”秀枝学姐问。

“炒鱿鱼。”

“你想吃炒鱿鱼?”秀枝学姐又问。

“学姐,我跟菜虫,今天……今天被解雇了。”柏森突然有些激动,“可是……为什么偏偏挑我生日这天呢?”

明菁吓了一跳,手中的碗,滑落到桌子上。碗里的汤,泼了出来。

“也不能说解雇啦,景气不好,公司裁员,不小心就被裁到了。”

我说完后,很努力地试着吞咽下口里的食物,却哽在喉中。

“过儿……”明菁没理会桌上的残汤,只是看着我。

“没事的。”我学柏森挤了个笑容。

秀枝学姐没说话,默默到厨房拿块抹布,擦拭桌面。

吃完饭,蛋糕还没吃,柏森就躲进房间里。

我不想躲进房间,怕会让秀枝学姐和明菁担心。只好在客厅看电视。

觉得有点累,想走到阳台透透气,一站起身,明菁马上跟着起身。

我看了明菁一眼,她似乎很紧张,我对她笑了一笑。

走到阳台,任视线到处游走,忽然瞥到放在墙角的篮球。

我俯身想拿起篮球时,明菁突然蹲了下来,用身体抱住篮球。

“姑姑,你在干嘛?”

“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别又跑到篮球场上发呆。”

原来明菁以为我会像技师考落榜那晚,一个人闷声不响溜到篮球场去。

“我不会的。你别紧张。”

“真的?”

“嗯。”我点点头。明菁才慢慢站起身。

我沉默了很久,明菁也不说话,只是在旁边陪着。

“唉呀!这悲惨的命运啊!不如……”我举起右脚,跨上阳台的栏杆。

“过儿!不要!”明菁大叫一声,我吓了一跳。

“姑姑,我是开玩笑的。”我笑个不停,“你真以为我要跳楼吗?”

我很快停止笑声。

因为我看到明菁的眼泪,像水库泄洪般,洪流滚滚。

“姑姑,怎么了?”

明菁只是愣在当地,任泪水狂奔。

“过儿,你别这样……我很担心你。”

“姑姑,对不起。”

“过儿,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坏呢?这时候还跟我开这种玩笑……”

明菁用靠近上臂处的衣袖擦拭眼泪,动作有点狼狈。

我走进客厅,拿了几张面纸,递给明菁。

“工作再找就有了嘛,又不是世界末日。”明菁抽抽噎噎地说完这句。

“姑姑,我知道。你别担心。”

“你刚刚吓死我了,你知道吗?”明菁用面纸,擦干眼角。

“是我不对,我道歉。”

“你实在是很坏……”明菁举起手,作势要敲我的头,手却僵在半空。

“怎么了?”我等了很久,不见明菁的手敲落。

“过儿……过儿……”明菁拉着我衣服,低着头,又哭了起来。

明菁的泪水流量很高,流速却不快。

而荃的泪水,流速非常快,但流量并不大。

明菁的哭泣,是有声音的。

而荃的哭泣,并没有声音。只是鼻头泛红。

“姑姑,别哭了。再哭下去,面纸会不够用。”

“我高兴哭呀,你管我……”明菁换了另一张面纸,擦拭眼泪。

“姑姑,你放心。我会努力再找工作,不会自暴自弃。”

“嗯。你知道就好。”明菁用鼻子吸了几口气。

“我总是让你担心,真是不好意思。”

“都担心你六年多了,早就习惯了。”

“我真的……那么容易令人担心吗?”

“嗯。”一直呜咽的明菁,突然笑了一声,“你有令人担心的本质。”

“会吗?”我抬头看夜空,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是这样吗?”

“可能是我的缘故吧。即使你好好的,我也会担心你。”

“为什么?”

“这哪有为什么,担心就担心,有什么好问的。”

“我……值得吗?”

“值得什么?”明菁转身看着我,眼角还挂着泪珠。

“值得你为我担心啊。”

“你说什么?”明菁似乎生气了。她紧握住手中的面纸团,提高音量,“我喜欢担心、我愿意担心、我习惯担心、我偏要担心,不可以吗?”

明菁睁大了眼睛,语气显得激动。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菁用右脚跺了一下地面,然后说,“为什么你老是喜欢问为什么?”

“对不起。”第一次看到明菁这么生气,我有点无所适从。

“算了。”明菁放缓语气,轻轻拨开遮住额头的发丝,勉强微笑。

“你今天的心情一定很难受,我不该生气的。”

“姑姑……”我欲言又止。

“其实你应该早就知道,又何必问呢?”

明菁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很长很长。

然后靠在栏杆,看着夜空。可惜今晚既无星星,也没月亮。

“过儿,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说吧。”我也靠着栏杆,视线却往屋内。

“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那以后就别问我为什么了。”

“嗯。”

“找工作的事,别心烦。慢慢来。”

“嗯。”

“我该走了。这颗篮球我带走,明天再还你。”

“好。”

明菁说完后,进客厅拿起手提袋,跟我说了声晚安,就回去了。

我一直待在阳台上,直到天亮。

但即使已经天亮,我仍然无法从明菁所说的话语中,清醒。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我和柏森又开始找新工作。

只可惜我和柏森的履历表,不是太轻,就是太重。

轻的履历表有如云烟,散在空中;重的履历表则石沉大海。

柏森的话变少了,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他还回台北的家两趟,似乎在计划一些事。

为了避免断炊的窘境,我找了三个家教,反正整天待在家也不是办法。

明菁在这段期间,经常来找我。

她很想知道我是否已经找到工作,却又不敢问。

而我因为一直没找到新的工作,也不敢主动提起。

我们的对话常常是“天气愈来愈热”、“楼下的树愈长愈漂亮”、“隔壁五楼的夫妇愈吵愈凶”、“她的学生愈来愈皮”之类的。

日子久了,明菁的笑容愈来愈淡,笑声愈来愈少。

我不想让荃知道我失业,只好先下手为强,告诉她我调到工地。

而工地是没有电话的。

只是,我总是瞒不了荃。

“你好像很忧郁呢。”

“会吗?”

“嗯。你烦心时,右边的眉毛比较容易纠结。”

“那左边的眉毛呢?”

“我不知道。因为你左边的眉毛,很少单独活动。”

“单独活动?”我笑了起来。荃的形容,经常很特别。

“嗯。可不可以多想点快乐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事情想起来会比较快乐。”

“那么……”荃低下头轻声说,“想我时会快乐吗?”

“嗯。可是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不用想你啊。”我笑着说。

“你知道吗?即使你在我身边,我还是会想着你呢。”

“为什么我在你身旁时,你还会想我?”

“我不知道。”荃摇摇头,“我经常想你,想到发呆呢。”

“对不起。”我笑了笑。

“请你记得,不论我在哪里,都只离你一个转身的距离。”

荃笑了笑,“你只要一转身,就可以看到我了呢。”

“这么近吗?”

“嗯。我一直在离你很近的地方。”

“那是哪里呢?”

“我在你心里。正如你在我心里一样。”

荃笑得很灿烂,很少看见她这么笑。

我和柏森被解雇后一个半月,秀枝学姐决定回新竹的中学任教。

“我家在新竹,也该回家工作了。而且……”

秀枝学姐看了一眼子尧兄以前的房间,缓缓地说:

“已经过了半年了,他还没回来。我等了他半年,也该够了。”

虽然舍不得,我还是安静地帮秀枝学姐打包行李。

“菜虫,休息一下吧。我切点水果给你吃。”

“谢谢。”我喘口气,擦了擦汗。

秀枝学姐切了一盘水果,一半是白色的梨,另一半是浅黄色的苹果。

我拿起叉子,插起一片梨,送入口中。

“菜虫,你知道吗?这苹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

“哦。”我又插起了第二片梨。

“我再说一次。苹果一斤1 0 0元,梨子一斤才60元。苹果比较贵。”

“嗯,我知道。可是我比较喜欢吃梨子啊。”

“菜虫……”秀枝学姐看了看我,呼出一口气,“我可以放心了。”

“放心?”第三片梨子刚放进口中,我停止咀嚼,很疑惑。

“本来我是没立场说话的,因为我是明菁的学姐。但若站在我是你多年室友的角度,我也该出点声音。”

“学姐……”秀枝学姐竟然知道我的情况,我很困窘,耳根发热。

“不用不好意思。我留意你很久,早就知道了。”

“学姐,对不起。我……”

“先别自责,感情的事本来就不该勉强。原先我担心你是因为无法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所以才会犹豫。如今我放心了,我想你一定知道,你喜欢谁。”秀枝学姐走到子尧兄送的陶盆面前,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

“菜虫,那你知道,谁是苹果?谁又是梨子了吗?”

“我知道。”

“苹果再贵,你还是比较喜欢吃梨子的。对吗?”

“嗯。”

“个人口味的好恶,并没有对与错。明白吗?”

“嗯。”

“学姐没别的问题了。你继续吃梨子吧。”

“那苹果怎么办?”

“喜欢吃苹果的,大有人在。你别吃着梨子,又霸着苹果不放。”

“嗯。”我点点头。

“我明天才走,今晚我们和李柏森与明菁,好好吃顿饭吧。”

秀枝学姐仔细地包装好陶盆,对我笑了一笑。

荃是梨子,明菁是苹果。

明菁再怎么好,我还是比较喜欢荃。

秀枝学姐说得没错,喜欢什么水果,只是个人口味的问题,并没有“对”与“错”。

可是,为什么我会喜欢梨子?而不是苹果呢?

毕竟苹果比较贵啊。

我对荃,是有“感觉”的。

而明菁对我,则让我“感动”。

只可惜决定一段感情的发生,是“感觉”,而不是“感动”。

是这样的原因吧?

子尧兄走后,秀枝学姐不再咆哮,我一直很不习惯这种安静。

如今秀枝学姐也要走了,她势必将带走这里所有的声音。

我摸了摸客厅的落地窗,第一次看见秀枝学姐时,她曾将它卸了下来。

想到那时害怕秀枝学姐的情景,不禁笑了出来。

“你别吃着梨子,又霸着苹果不放。”我会记住秀枝学姐的叮咛。

于是秀枝学姐成了第三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我的寄主植物,只剩柏森和明菁了。

送走秀枝学姐后,柏森更安静了。

有天晚上,柏森突然心血来潮,买了几瓶啤酒,叫我陪他到以前住的宿舍走走。

我们敲了1013室的门,表明了来意,里面的学弟一脸惊讶。

摸摸以前睡过的床缘和念书时的书桌后,我们便上了顶楼。

爬到宿舍最高的水塔旁,躺了下来,像以前练习土风舞时的情景。

“可惜今晚没有星星。”柏森说。

“你喝了酒之后,就会有很多星星了。”我笑着说。

“菜虫,我决定到美国念博士了。”柏森看着夜空,突然开口说。

“嗯……”我想了一下,“我祝福你。”

“谢谢。”柏森笑了笑,翻了身,朝向我。

“菜虫,你还记不记得拿到橄榄球冠军的那晚,我问你,我是不是天生的英雄人物这件事。”

“我当然记得。事实上你问过好多次了。”

“那时你回答:你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但你以后绝对是一号人物。”

柏森叹了一口气,“菜虫,真的谢谢你。”

“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还谢我干嘛。”

“受到父亲的影响,我一直很想要出人头地。”柏森又转头向夜空,“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什么事,我都会要求自己一定要比别人强些。”

柏森加强了语气,“我一定,一定得出人头地。”

我没答话,只是陪着柏森望着夜空,仔细聆听。

柏森想与众不同,我却想和大家一样,我们有着不同的情结。

因为认识明菁,所以我比较幸运,可以摆脱情结。

而柏森就没这么幸运了,只能无止境地,不断往上爬。

突然从空中坠落,柏森的心里,一定很难受。

“柏森,出去飞吧。你一定会比别人飞得更高。”我叹口气说。

“呼……”过了很久,柏森呼出一口长气,笑了笑,“心情好多了。”

“那就好。”我也放心了。

“菜虫,可以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谁吗?”

“方荃。”

“为什么不是林明菁?”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失去理性,疯了吧。”

“你为什么说自己疯了?”

“因为我无法证明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方荃啊。”

“菜虫啊,念工学院这么多年,我们证明过的东西,难道还不够多吗?你竟连爱情也想证明?你难道忘了以前的辩论比赛?”

“嗯?”

“我们以前不是辩论过,‘谈恋爱会不会使一个人丧失理性’?”

“对啊。”

“你答辩时,不是说过:‘如果白与黑之间,大家都选白,只有一个人选黑。只能说他不正常,不能说不理性。正不正常是多与少的区别,没有对与错,更与理不理性无关’?”

没错啊,我为什么一直想证明我喜欢荃,而不是明菁呢?我心里知道,我喜欢荃,就够了啊。

很多东西需要证明的理由,不是因为被相信,而是因为被怀疑。

对于喜欢荃这件事而言,我始终不怀疑,又何必非得证明它是对的呢?

就像我内心相信太阳是从东边出来,却不必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去证明。

我终于恍然大悟。

我决定不再犹豫。

只是对我而言,告诉一个爱自己的人不爱她,会比跟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说爱她,还要困难得多。

所以我还需要最后的一点勇气。

柏森要离开台湾那天,我陪他到机场,办好登机手续后,他突然问我:

“菜虫,请你告诉我。你技师考落榜那晚,我们一起吃火锅时,你说:‘台湾的政治人物,应该要学习火锅的肉片。 ’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柏森的表情很认真,似乎这是困扰他多年的疑惑。

“火锅的汤里什么东西都有,象征着财富权势和地位的染缸。政治人物应该像火锅的肉片一样,绝对不能在锅里待太久,要懂得急流勇退、过犹不及的道理。”

“菜虫。你真的是高手。那次的作文成绩,委屈了你。”

柏森恍然大悟,笑了一笑。

“柏森。你也是高手。”

我也笑了一笑,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没有意外,那次的作文,是我最后一次为了比赛或成绩写文章。

“同被天涯炒鱿鱼,相逢何必互相夸。”

柏森突然哈哈大笑。

荃说得没错,声音是会骗人的。

即使柏森的声音是快乐的,我还是能看出柏森的郁闷与悲伤。

“柏森,你还有没有东西忘了带?”

“有。我把一样最重要的东西留在台湾。”

“啊?什么东西?”我非常紧张。

柏森放下右手提着的旅行袋,凝视着我,并没有回答。

然后缓缓地伸出右手,哽咽地说:

“我把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留在台湾了。”

像刚离开枪膛的子弹,我的右手迅速地紧握住柏森的手。

我们互握住的右手,因为太用力而颤抖着。

认识柏森这么久,我只和他握过两次手,第一次见面和现在的别离。

都是同样温暖丰厚的手掌。

大学生活的飞扬跋扈、研究生时代的焚膏继晷、工作后的郁闷挫折,这九年来,我和柏森都是互相扶持一起成长。

以后的日子,我们大概很难再见面了。

而在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能会由朋友转换成妻子和孩子。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于是激动地抱住柏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