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莱茵河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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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珂莉安渡过莱茵河,来到双角兽之塔(1)

乘船渡过莱茵河的时候,一阵浓雾从上流飘过来。仿佛冬日的云层沉降到地面上似的,转眼之间河谷已经被返青的灰色气体淹没了。

眼睛无法看到的冬日女神,用冰冷湿润的手抚过每个人。蓦然反应过来的时候,脸颊、衣服和帽子,都好像浸过水一样湿淋淋的。

站在渡过莱茵河的小船上,珂莉安立起衣领抵御寒气。吐出的呼吸应该是白茫茫的,不过随着吐气的同时,立刻融进周围的浓雾之中,再也看不见了。亚历克时不时发出盛大的喷嚏声打破这种宁静。

小船到达东岸,周围热闹起来了。摆渡码头上有很多艺人,拉着小提琴,唱着流行的歌谣,迎接观光客的到来。这是最近刚刚开始流行的“罗蕾莱”

不知是何缘故,我竟是如此悲伤;

一个古老童话,我总是难以遗忘。

天色已晚,空气清凉,

莱茵河静静地流淌,落日的余晖照耀山岗。

“是首很感伤的歌曲啊。”

拉斐特回应着蒙塔榭的话:

“不过,曲子不错嘛。”

“还行,不是太差。”蒙塔榭勉勉强强地承认了。紧接着,他问:

“作者是谁啊?”

“作词的是海因里希·海涅,作曲是弗里德里希·西尔歇尔。”

“你很清楚嘛。”

“海涅是最近很受欢迎的诗人呢。”

已经正午时分了,一行四人到处找吃饭的地方。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总算看到高台上有一家小饭馆。他们正要进门,大约十个英国人正好从里面走出来。拉斐特用德语向正在收拾桌子的店主搭话:

“英国人真多啊。”

“嗯,没错。英国人越来越多,我都不得不让我儿子学英语了。客人里差不多有一半都是英国人,不懂英语连生意都没法做了。时代真是变了啊。”

听起来像是抱怨,店主的脸色却是很高兴的样子。一年有六万多客人从英国来观光,他当然高兴。

“来了这么多英国人,不会惹什么麻烦吗?”

“倒也没什么麻烦的,对了对了,那些英国佬不知道为什么,最喜欢幽灵鬼怪之类的怪谈。喏,那不是有座小城吗?”

店主粗壮的手指指向玻璃窗外。

“雾太大了,看不清。”

“就在那边哦。雾散了就能看见了,等会就好。”

店主一边说,一边把装面包的篮子摆上桌,

“之前有个英国佬来了,指着那座城,问个没完没了。什么城里有没有幽灵出没之类的。”

“真的有吗?”

“怎么可能。不过是大概一百年前,为了向行旅商人收通行税建起的小城堡罢了。哪有什么幽灵出没,最多只有强行征税的下等差人出没而已。不过,那些人比幽灵还讨厌呢——我要是这么说,可讨不了客人欢喜。是吧,客官?”

“那倒是。那么,你怎么回答呢?”

听到拉斐特的问题,店主善意地笑笑:

“我跟他说,城堡里有吸血鬼出没。这么一说,那个英国佬果然大为高兴,还刨根究底地问了半天,什么样的吸血鬼啊,是男的是女的啦,是贵族还是平民啦……真是,简直像有毛病。”

店主眨了眨眼,耸耸肩:

正在这时候,老板娘端着香喷喷的童子鸡汤送过来了,听到老板的话问道:

“哎呀,你这老鬼,你又在说吸血鬼出没的事了呀?”

“说了呀,那不是为了做生意嘛。怎么了?”

“哎呀,我说的可是完全不一样的话。这不是露馅了吗。”

“你说了什么?”

“我说有狼人出没。这么一说,对方也很高兴,后来就东拉西扯的说了好多。”

“嗨,你瞎担心什么。吸血鬼和狼人不是差不多的东西吗。只有英国佬才会对这种东西上心,再说那些人这辈子也不会再到这莱茵河边第二次了。他们只要看看美景,听听恐怖的故事,也就心满意足地回英国去了。这不是一生的美好回忆吗。我们哪,只要给他们制造一点回忆就好了。他们应该感激我们呢。”

老板的演说很精彩,几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鼓掌了。

在桌子上摆好餐具以后,老板立刻回到厨房。脸蛋红扑扑的显出很好的气色,不过有点肥胖的老板娘悄声问他:

“喂,那几个客人你觉得怎么样?”

“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不过有点奇怪。又不像是一家人,到底是来干嘛的呢?”

“好像也不是拐骗女孩子来贩卖的吧……难道说,他们是跟‘双角兽之塔’有什么瓜葛的人?”

“怎么会呢,不是有个女孩子吗。再说就算他们是,也不要多管闲事的好。反正跟我们没关系。”

老板把四种面包堆得满满的篮子送出来的时候,亚历克向他搭话。他刚刚读了店里的宣传广告词。

“这上面写着贝多芬来过这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嗯,应该是去年……”

“别骗人了。贝多芬三年前就去世了。”

“真的是去年夏天来的。就在那边那张桌子上,我送了他三支摩泽尔葡萄酒呢。”

亚历克忍不住了,冲老板大叫:

“你知道吗,世纪著名大作曲家路德维希·冯·贝多芬,三年前,也就是一八二七年就死了!这是历史上的事实!”

“作曲家?啊,那是另外的人了。来到我这店里的是个画家,名叫克拉克丝·约翰·贝多芬,喏,你看那边挂的那幅画就是他的作品。”

亚历克听到老板的话,转头一看,壁炉边上的墙壁上,果然挂着一副水彩画。貌似画的是莱茵河边的风光,不过无论用色还是描线,都很明显是外行人的手笔。

“怎么样,将来会不会值点钱啊,客官?”

“永远都没这种可能。”

亚历克冷冷地断言,老板很不高兴。一边唠叨着一边回到了厨房。看来,跟伟大作曲家同姓的画家没有给饭钱,只是用这幅自己的画作抵押了。

“真是的,还不是太贪心了才会上当。”

“亚历克很尊敬作曲家贝多芬啊。”

“因为天才彼此之间都可以理解嘛。”

“这……是吗?”

“文学的世界中,有我这样的天才存在。音乐的世界中,当然也应该有像贝多芬一样的天才。当然,文学世界中有我一个天才就够了。”

结果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除了亚历克以外的三个人,忍不住相视而笑。蒙塔榭嘲弄地说:

“画家贝多芬可真是个杰作。说不定至今为止关在‘双角兽之塔’里的,也是画家拿破仑呢。”

“那是玩笑话,不过要说具有高贵的身份却身为囚徒被关进偏远地区的囚牢的人……”

拉斐特指尖捻着胡子说,

“简直像‘铁假面’的故事一样。”

“铁假面?”

珂莉安微微倒抽一口气。“铁”这个词,和“假面”这个词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两个词连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有种不祥的恐怖之感。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那是什么故事?可以的话,请给我讲讲。”

“原原本本地讲故事可就长了。简要地说,是这样的。在国王路易十四的时代,对,从现在往前推一百五十年的时候。在法兰西有个不可思议的囚犯。这个囚犯脸上始终带着假面,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本来面目,在牢狱里被关了三十年以上。”

“那是真的吗?不是小说或者戏剧什么的吧?”

“那是历史上的事实。后来,那个囚犯死了,准确地说,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象是一七零三年吧。”

“喔,你很清楚嘛,亚历克。”

“没什么,我打算早晚要以‘铁假面’为素材写出一部杰出的小说来,以前收集过资料。”

不说‘打算写一部小说’,而是‘打算写一部杰出的小说’,真不愧是亚历克——珂莉安一边想着,一边问出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

“那么,带着铁假面的囚犯,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的真实身份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对待,还有,为什么不得不以那样的面目出现……”

“不过,就是因为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亚历克这样的大话家——哎呀失言了,亚历克这样的天才作家才有发挥的余地嘛。”

三个大人交替着讲给珂莉安听,根据他们的说法,谜一样的“铁假面”,整整被幽禁了三十四年的时间。他在法兰西各地的牢狱中辗转,最后死在著名的巴士底狱中。下葬的时候,尸体的脸部被完全损毁了——就这样,永远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说不定是背叛了国王路易十四的大贵族。但是,他如果是这种人物的话,只要早早以叛逆的罪名处死就了结了。觊觎王位的危险人物也可以同样处置。为什么不杀了他,一直让他活下去呢?”

“珂莉安,路易十四虽然把铁假面囚禁在监牢里,但是一直供给他相当奢华的生活。他可以身穿绸缎衣服,吃得也是豪奢筵席,餐具都是银制的,还有齐备的高级家具。”

真是让人好奇的故事。珂莉安瞪着眼睛考虑了一会。

“不能让任何人见到铁假面的本来面目。同时也不能杀死铁假面。这两个条件必须同时满足,对吧。”

“对,铁假面的真实身份必须符合这两个条件。不符合这两个条件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大人物,都无法构成铁假面这个特殊身份。”

“也就是说,看到铁假面的真面目后,任何人都会大吃一惊的,对吧?”

“一点不错。”

珂莉安完全被铁假面的故事吸引了。这么离奇的怪奇事件竟然是史实,那么拿破仑皇帝还活着,只是被软禁起来的说法,也不见得那么不可思议。

“那么,大概有两种可能性。第一,他是早就应该死掉的人,其实还活着——这种情况。”

“嗯,还有呢?”

“第二,就是他的真面目跟某个重要人物一模一样。相像到看到他真面目的人都会把他跟另外的人混淆起来的程度……”

亚历克鼓起掌来:

“太漂亮了,太漂亮了,珂莉安,照这样下去,你说不定会成为解开历史上著名谜团的伟大作家呢。虽然,我早就看穿了这个隐藏在历史的暗角之中的谜团啦。”

“真的假的?”

“别忘了,我是天才。”

“告诉我嘛。”

“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哦。”

“我答应你,不跟别人说。”

“那好吧,我告诉你——他是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

亚历克断言,珂莉安瞪圆了眼睛。蒙塔榭和拉斐特愉快地看着这两人。

“那样倒是可以说得通。被人看到他的脸会引起很大的混乱,但因为他是国王的兄弟,也不能随便杀掉——可是,亚历克,你这种说法有什么证据吗?”

亚历克正要说“证据倒是没有……”拉斐特轻轻抬起手说:

“总之,铁假面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反正早晚亚历克也会写出有关这个故事的杰作小说的,到时候读了小说就明白了。眼下还有更重大的问题。”

“你是说‘双角兽之塔’吧,老海盗。”

“当然是这个啦。先从当地居民这里正面打听一下吧。”

拉斐特叫来了老板。老板用围裙擦着手小跑着出来。

“嗯,您还想再点些什么吗?”

“不了,已经吃饱啦。好啦,不要不高兴嘛。我有一两个问题想问问,要是能让我们满意,也会给你付钱的。”

“啊……”

“这附近有座被称为‘双角兽之塔’的古塔吧?”

听到这个名字,老板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但是,看到拉斐特将一枚一枚的法郎金币堆在桌子上,他终于下决心似的用力点点头:

“有的有的,在两三年前,那还是一座随处可见的普通荒塔呢。”

根据老板的说法,以前连“双角兽之塔”这个名字都没人知道。

然而,去年开始,情形变了。不知什么军队赶来,召集了周围的人手,着手修复那座塔。冬季本来就没什么农活,农民们都很高兴受雇。关于受雇干的事情,虽然有严格的禁口令,毕竟挡不住流言的散布。传闻,某个冰冷的雨夜,一辆漆黑刀马车停在塔下,几个全身黑衣的人走进了塔中。从那以后,塔的周围再也不许人接近,总有普鲁士军人在附近巡逻。

“最近这一阵儿,世上好不容易太平了。不过,革命和骚乱的种子还没灭绝,也难怪军队的目光会集中到什么怪事上。”

这年发生的七月革命不只震撼了法兰西国内。革命中狂热和昂扬的浪潮也传到了德意志,海德堡和弗莱堡等著名的大学城中,都有学生蜂起的活动。

“制定宪法。成立议会。承认言论自由。统一德意志。”

——以这种要求为名,打响了进攻的枪炮。海德堡就在莱茵河的支流上,可以说也蔓延到了这附近。

“他们打着自由的名义,恨不得连猫啊狗啊都不能关进监狱,这样才能让他们满意。”

——奥地利帝国的宰相梅特涅这样认为。他命令军队出动,强力镇压学生运动。转眼间学生运动就失败了,但是针对梅特涅的专横,人民中的不满情绪越来越高涨。

拉斐特轻轻摇摇头。梅特涅,奥地利帝国的宰相——珂莉安暗暗在心中记住了。

“梅特涅、梅特涅。”

蒙塔榭很厌恶似的轻声念了两句。

“梅特涅算什么。不过是奥地利一个国家的宰相,仅此而已,他岂能假扮成整个欧洲的独裁者呢!”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独裁者啊。很多国家的国王也非常恐惧梅特涅,见他就像见到魔王一样避之不及。现在这个时代被称为‘梅特涅时代’也不是不可能的。”

珂莉安一直默默地听着,这时候插嘴说:

“梅特涅这个人,肯定受欧洲各国的憎恨吧。因为他想凭他一人之力,阻挡各国的革命和改革啊。”

“正是这样。”

“这样的话,在革命的力量不得不爆发、再也无法抑制的时候,各国的国王就可以把全部责任推到梅特涅身上,把他驱逐流放,就可以摆脱责任了吧?”

三个大人无言以对,只是看着珂莉安。那种目光过于认真,几乎让珂莉安不自在起来。

“唉,这可真是要命。这种说法一点都没错。”

拉斐特佩服地说。

“我早就明白这点啦。”亚历克说。

“有些青少年想成为拿破仑皇帝那样的人,但是不会有青少年想成为梅特涅那样的人——仅仅这一点,梅特涅在历史上也不可能胜过拿破仑皇帝了。”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观点哪。”

“没什么了不起啦。”亚历克得意地说。

“另外,应该已经死掉的拿破仑皇帝如果还活着的话,说不定更会被戴上铁假面幽禁起来呢。也不能现在杀死他,让人看到他也很糟糕,会引起全欧洲的大混乱。”

拉斐特好像总结自己的思路似的说。

亚历克啧啧舌说:

“其实,梅特涅确实主张把拿破仑皇帝幽禁在伦敦塔里至死方休的。”

伦敦塔正如名字所说,是位于英国首都伦敦的一座城堡,既是牢狱也是刑场。在王位之争中落败的皇室成员,被冠上叛逆罪名的贵族等等,数不胜数的人被送进伦敦塔,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亚历克说出他的另一重考虑:

“不过,名义上拿破仑皇帝已经是个死人了。如果有人能不被察觉地抓住皇帝,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杀死也很容易啊。”

“有道理。”——拉斐特说。

“现在拿破仑的残党——当然这是失礼的说法,皇帝派的希望寄托于身在奥地利的皇子长大成人。他成人后如果宣言继承亡故的父王之位……”

“你觉得梅特涅会容许这种事情吗?”

沉默了半天的蒙塔榭吐出这句话。亚历克交叉着粗壮的胳膊,在记忆中搜索:

“皇子的父亲是拿破仑皇帝,目前也是奥地利弗兰茨皇帝的女儿玛丽·路易兹内亲王……”

“也就是说,皇子不仅有继承拿破仑皇帝的权利,也有争夺奥地利帝国王位的资格。不管他本人的意思如何,对整个欧洲来说,可以说是最危险的人物。梅特涅竟然能让他活下去,简直不可思议。”

听着大人们的议论,珂莉安思考着,突然发话:

“啊,对了,我有个事情想问问。”

“什么?”

“拿破仑皇帝的子嗣,只有一个吗?就是奥地利皇子那位?”

拉斐特答道:

“不,还有其他的。另一个在波兰,也是男孩子。”

“兄弟两人天各一方啊。谁来养育他呢?”

“那个,他们各有各的母亲……”

这时候,亚历克讪笑起来。蒙塔榭和拉斐特也是一贯冷静的成年人,此刻也好像注意到了问题的微妙,回避着话题。

“这样啊,他们各有各的母亲啊。拿破仑皇帝很好色啊。”

拉斐特咳嗽一声:

“唉,这就说来话长了,珂莉安,大人是有很多事情的。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亚历克也这么说过。”

珂莉安冷冷地说,拉斐特和蒙塔榭一齐瞪了亚历克一眼——目光仿佛在说“这家伙,都是你多嘴”。亚历克讪笑着,连忙摆摆手。

珂莉安目光从三个人脸上扫过:

“什么大人,其实是男人都这样吧?”

三人都不知怎么回答。珂莉安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受不了你们。这样的话,我也是女人,以后可要注意了呢。跟这种人一起旅行是不是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