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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2 章

谢家后园自比不上荣荫堂阔大幽深,只布局却也颇费匠心。这道折廊正架在一汪小池水面之上,廊壁凿镂空的花窗。午后的日头此刻正照于池面,波光澄碧。

“昨夜骤闻君之重诺,诚惶诚恐。蒙君错爱,本该欣然应命,奈何我心已有归处。君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勘当凤楼仙配。君数载之间,屡次侠义助我,感君高情厚意,唯有叩谢遥祝。”

明瑜又回想一遍自己昨夜书信之上的措辞,并无什么疏漏之处,这才暗中长吐一口气,抬眼望了过去,正对上谢醉桥一双湛黑的眼。此刻他也直直地在望着她。

“谢公子可有话?”

明瑜朝他略微颔首,轻声问道。

四下静寂,有风正从廊角一阵阵迎面涌了过来,拂动明瑜的裙裾,只在他毫无遮掩的目光注视之下,她后背却似突地沁出了些许的燥意,压也压不下。

眼前的这个谢醉桥,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不再是她印象中那个疏朗而温润的将军府公子了。

谢醉桥沉吟片刻,道:“我今早收到了你的信。你道是心已有归处,这才拒了我的。我本不该再这般厚颜扰你,只是……,若是方便,能叫我晓得他是哪家之人吗?”

明瑜有些惊讶。

她在信中用自己心中已有归处的借口去拒了他,也是考虑了再三的。她指的“归处”是自己的家,只在见信之人看来,却必定会想成人。以她对他的了解,谢醉桥必定是个谦谦君子,既然知晓她已有心上之人,哪里还会继续执念不放?如此既可断了他的念头,自己也不算是在空口白话。只是她却万万没想到,他此刻竟会问出这样的话。

这真的是无礼了,断不会是一个君子所能问出口的话。只是此刻他竟然问了。看着她微微而笑,神情坦然无比,竟然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向她问这个,本就是天经地义。

明瑜有些踌躇,垂下眼睛还正想着该如何答复,忽听他又道:“我晓得我这般问,委实是无礼。只实在是敌不过自己的心。你拒了我,必定有你自己的缘由。若是能有幸叫我晓得真正的缘故,我才好安心。”

明瑜心中跳了一下,猛地抬头。见他立在自己面前,被风吹动的波光正投在了他半张侧脸之上,明暗不定,叫她忽然有些看不清他的目光。

“你若真有了心中之人,我虽爱慕于你,却决不会凭空叫你多添烦扰,唯愿你与那人白头永偕,桂馥兰馨。只是……”他顿了下,又道,“我却晓得,你大约只是拿这作借口来叫我却步。我爱慕于你,全是出于真心。你有什么顾虑,只要叫我晓得便是,我必定会代你消去心头之忧。”

他说到最后时,语调极是温柔,便似在哄劝个孩子一般。

明瑜从前全然不晓得,原来这个名叫谢醉桥的她一直以为温谦如玉的男子,说话竟也会这般迂回曲折,却又步步逼近,叫她难以回避。

她在他眼中,只怕也就真的是个豆蔻初开、未历世事的深闺少女吧,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态度和语气待她,便如在哄诱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好叫她一步一步步陷入他铺下的网罗。

想了下,明瑜终是对上了他的眼睛,道:“谢公子,你数次仗义扶助于我,我寸情未报,本就惭愧,如今又蒙你厚爱,更是愧不敢当。你我两家门第悬殊,谢公子又是个谪仙样的人物,我实在是高攀不上。”

谢醉桥凝望她片刻,忽然道:“我只问你,你可厌烦我?”

明瑜一怔,见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竟是答不上来。

这样的一个男子,她又如何说得出口厌烦?

谢醉桥仿佛松了口气,朝她笑了起来:“你既无心上之人,也并不厌烦于我,如此便够了。你若担心两家门第,我现在便可向你保证。门第于我,不过是浮世烟云。我亦定会叫我父亲接纳,此事你不用多想,我自会解决。你只管在家静待我的消息便是。”

明瑜一直以为他是谦逊的,温润的,能体察人心的,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竟会执着至此。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如果没有前世的种种,如果她也只是个无忧的少女,这样的一个男子,又何以能忍心拒绝?

她默然片刻,终是道:“谢公子,你是个极好的人。只我从未想过这般早便嫁人。还请你体谅我的心境。”

“我晓得你年岁还小。等订了亲,再过个一两年成亲也可。”他望着她,柔声道,又补了一句,“你放心,只要你我订了亲,若一两年你还觉不够,便是再多几年,我也等得的,绝不会逼你。你若有什么解不开的愁烦,我必定会倾力相助。我……”

他犹豫了片刻,忽然从腰间取出了一块用帕子包起的小小物件,递到了她面前道:“我若有幸能得娶你为妻,此生便唯你一人。我对你之情,便如此玉环,玉不渝,而环之不绝。”

他说话的时候,或是因了激动,或是因了羞赧,微黑脸庞之上竟也隐隐生了红潮,一双眼睛明亮得仿佛燃了星火,熠熠生辉。

明瑜无法动弹,更无法拒绝,只是那样呆呆看着他的脸庞。

“信我!”

他朝她点了下头,再次郑重说道。忽然飞快拉起她一只手,将那块物件压在了她手心,用力包握了下她的手,松开,猝然转身,仿佛来时的那样大步而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折廊的拐角尽头处。

他的手许是经年握刀的缘故,掌心有些粗硬,却是温暖。

春鸢带了安墨,人虽在亭子里,却隐约有些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紧张得一颗心竟是砰砰跳个不停。又怕此时有谢府里的人路过,便一直盯着廊子口,忽然见谢醉桥转身大步而去了,自家姑娘却还立在那里发呆,定了定神,慌忙牵了安墨到她近旁。

手心里的东西,虽被帕子包着,只她一触,便晓得应如他说的那般,是只玉环。

“阿姐,你手上什么?”

靠近了的安墨个头正到她腰身,一眼便见到她手上的东西,张嘴便问。

明瑜回过了神,忙把手往袖子里缩了下,道:“没什么。耽搁了片刻,快些去娘那里吧。”

春鸢也早看见了。自家姑娘身上手上有什么物件,她最是清楚。见到这眼生的东西,想也不用想,必定是那谢醉桥的了。更是吓了一跳,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忙哄了安墨往前去,三人这才一道往折廊尽头去,还未到花厅,便见个谢府的丫头过来,迎面碰到了,笑道:“阮家太太正打发我来看看,倒是要告辞了。”

明瑜吐出口气,急忙往花厅过去。与江氏一道回了荣荫堂,如常那般用了晚饭,去了随禧园探过老太太,回来洗漱完毕,叫人都出去了,这才把那一回来便藏了起来的帕包给拿了出来,解开,见果然是一只通体澄碧的玉环。

我对你之情,便如此玉环,玉不渝,而环之不绝。信我。

他的话又仿佛在她耳边响起。

前世的谢醉桥,于她只不过是个听闻过几次的陌路之人。而今竟会有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缕纠缠。

收了它?还了它?

这一夜,明瑜再次迟迟不得入眠了。

不得入眠的除了明瑜,这一夜里,自然还有个谢醉桥。

与她分别已隔大半日了。不过是转眼间的相触,他包握住她手的掌心此刻却仿佛还停留了对于那一刻的记忆。她的手柔软而绵滑。叫他此时想起,还是忍不住要用力屈握几下,才能消去他手心残留的那叫他如被蝶翅拂过般的酥麻之感。

他早间收到了那信。她竟毫不犹豫地拒了他,理由便是她已有意中之人。想到自己终究迟了一步,刹那间心灰意冷。

可笑自己昨夜竟还对她那般说话,只怕在她眼中,不过都是轻狂与厌恶吧。

他往瑜园而去,入门时站立良久,定定凝望门上的石刻二字,忆及往昔种种,心中之酸涩,一时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该是怎样的男子,才会叫她“心有归处”?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堂弟。除了谢翼麟,他实在想不出江州还会有哪个少年男子平日会与她有所往来,甚至有机会得她芳心。

他不由自主地忆起中秋那夜在王母庙前的一幕。她与自己的堂弟相对见礼。她面带微笑,神情落落,看不出半分女孩面对心上之人时该有的娇羞或躲闪,甚至比面对自己时还要来得坦荡。

“第一花好,第二月圆,最是家好人相欢。”

他再想起他至今还藏着的她那方丝帕上的心语。

那是她向上天的祈愿,必定也是她心思的全部表露。

她最盼的是她家人的安好欢乐。

旧年的种种往事,再次一一浮现。那时她夜半烧楼,印了那本显见是要警醒于人的画册。不过还是个半大的女孩,自己的两个妹妹在那时仍天真烂漫,而她小小年纪行事却已如此叫人费解。他虽至今还不大明白她当年那般行事背后的全部心思,只料定十有八九必定是和她的家族有干系。

她此番这般拒了自己,莫非也是因了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只不过是不便对自己提起,又或者是为了叫自己知难而退,这才不过用“心已有所归”来推托?

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便如黑暗中一道劈开了沉沉夜空的闪电,刹那间驱散了他心头的所有郁结。

从他十六岁在孟县西岭山第一次见她,那时她还不过是个半大女孩,他便已入了眼,上了心。而今他终于明了了自己的心意,又岂会因她的推搪躲闪而轻易放弃。

那枚玉环是他过世的母亲当年留下的遗物,本有一对。谢静竹有一个,给他也一个,道是以后赠他的妻。此番从金京再下江州,便如鬼使神差般地,他将它携了过来。本也不敢贸然就这般赠她。只此时却是心潮起伏再难自抑,这才下定决心,必定要在离开之前寻到她再次言明心意。

他盼她信她,正如他向她承诺的那样。那是男儿的铮铮之诺,坚比金,贞比玉,一旦许出,再不会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