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谢醉桥拿开草笠,坐起身看了过去,见身后五六步外站了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脸膛宽阔,一双手骨节粗大,看衣着打扮,仿佛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下人。此刻一双眼睛里满是焦虑。
“我便是。”
谢醉桥应了一句,拽回鱼竿,将钓绳慢慢卷了回去。
这少年便是顾选。
昨夜他被杜秀才惊醒,心急火燎找了一夜也不见杜若秋的踪影,今日一早就过来请求家主阮洪天帮忙报官寻找。不想过后却被柳胜河带进了间屋子,只说已经报了官,叫他安心等着便是。他哪里等得住,恨不得立刻出去再去寻。欲要离开时,却被锁在了房里。虽不晓得到底出了何事,却也隐隐知道必定不妙。正心急如焚一筹莫展之时,门却被打开了,见大姑娘站在了门口,递给他一封信,叫他去南门谢府寻一个叫谢醉桥的人,务必把信当面转给他。他若愿意出手,杜若秋或许还能找回来。
顾选本惶急如无头的苍蝇,听到这样的话,如获救星,跟着柳向阳出了后门,打马就往南门谢府里去。从门房处听得那谢醉桥在西郊瑜园,急忙又飞奔而来,却扑了个空,园子里空寂寂并无人。只得回头沿着河边一路寻人想问,见到桥头石块上有人面覆草笠躺着,急忙便过来相询。起先见他穿了青衫,还道是附近村塾里的夫子。待对方回头,见竟是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俊逸少年,脸容与大姑娘描述得有些相似,知道是找对了人。虽心中还不大敢相信这样一个少年何以能帮自己找回杜若秋,却也是如今唯一能抓得到的救命稻草了,心中一个激动,已是跪了下来伏地道:“求谢公子救小人一命!”
谢醉桥微微一怔,回头看他一眼,摇头道:“我不过一闲散村人,能救你什么命?你找错了人吧。”
“是大姑娘叫小人来找谢公子的!求谢公子救小人!”
“大姑娘?”
谢醉桥眉微微一皱。
“荣荫堂大姑娘,还给了小的一封信!”
谢醉桥眉微扬起,有些惊讶,站了起来道:“把信给我。你起来。”
顾选急忙从怀中掏出贴身藏着的信,递了过去,却不肯起来。
极其普通的牛皮纸封,封上空白一片。不过薄薄的一封信,捏在指尖,谢醉桥竟脉搏仿佛有些微微加快。转过了个身,撕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一张信纸。
纸是月白的素筏,隐隐散了出丝幽香。她的字隽秀圆润,转承处却又隐含风骨,就仿佛她的人一样。
“谢君台鉴。数月之前承蒙高义转回玉锁,阖家感君之情意,无以为报,时常思起,深感羞惭。本应唯有祝祷君安,奈何又生事端……”
“……思前想后,唯有君一人可拜托。冒昧唐突,惟望幸许。我亦深知此事极难,非常力所能及。若君有所顾虑,请将此函转回送信之人便可。还望代守秘辛,我亦感念君之德,非片言只语所能鸣谢。”
信末并无署名,只浓墨的“顿首”二字。
谢醉桥一目十行,很快就把信看完了,神色一下端凝起来。
三皇子兆维钧乃是宫中严贵妃所生,此番圣驾出京,留王皇后在宫中坐镇,她随扈同行。严贵妃母家显贵,父亲当朝右丞,其兄是掌实权的外派大员。三皇子年岁虽与裴泰之相仿,二人自小亦一道在宫中进学,只或许出于正德对裴泰之厚爱的缘故,两人并无什么私交。待这几年,裴泰之与太子走得近了些,便更只剩下了表面关系的维持。
谢醉桥早几年与三皇子也时常有在皇家校场竞武,二人私交还算不错。这几年年岁渐长后,感觉到他有意拉拢自己。他本不欲加入这皇家的派系之争,恰好去年逢了母孝,便到了江南,二人自此再无往来。
太子为人敦儒。这三皇子虽略觉阴沉,只从前也未听闻有过这般的荒唐。何以竟会一到江州,便做出私下掳掠民间女子的举动?
那被掳的女子,照阮家大姑娘的说法,是顾选未过门的妻子。而顾选恰又是裴泰之日后意欲重用的人。联想到这两年三皇子暗地里的一些举动,谢醉桥忽然有所顿悟。
“谢公子……”
顾选心中如有猫抓,见身前这青衫背影一动不动,终于忍耐不住,还是低声叫了一句。
谢醉桥回过身,把信叠装回去,一边往瑜园走去,一边道:“你回去就说,我必定倾力相助!”
数月前叫堂妹那般迂回地把玉锁送回,不过是不欲再多添加她的猜疑和不安而已。毕竟,那样的秘密,没有谁会愿意再让第三个人知晓。却没想到她竟已知晓。想必是谢铭柔一时嘴快道出了自己。现在那个女孩,她对他说,她视为姐妹的亲人遭难,更开口向自己求救。想象着她写这封信时提笔凝眉,想到自己的样子,他骤然觉得胸中开阔了许多,一扫连日的微微闷气。
他忽然觉得,或许只有自己真正强大起来,到那一天,才能真正随心所欲,保护自己想要呵护的人吧……
顾选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暗青色挺拔背影,连连磕头,这才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翻身上马往城里方向去。
“他暗中盯上了我的举动,猜到我这几天就会要走顾选。直接掳走顾选,怕引我注目,这才暗中弄走他女人,往后伺机要挟?”
裴泰之微微皱眉,脸色不是很好。
“以我对他了解,决不是那种荒唐之人。想来想去,唯有此解。”
谢醉桥沉声道。
裴泰之来回踱了几步,佩刀之上的金色索环随他脚步微微作响。
“表哥,此事全因你而起。咱们不知道便罢,既已知道,此番便不能装聋作哑。三皇子素来也是个心思缜密的,昨夜将那女子掳了进去,绝不会长时间留在他居所之中,不定已经连夜转了出去。就算昨夜未送走,今夜也必定会想法转出去。再犹豫不决,只怕过去了也寻不到人。”
“这般的局面,唯有请出太子。你既意欲重用顾选,这便是个收他人心的绝佳机会。此番若能救他心爱女子一回,他感恩戴德,日后必定唯你是从。”
谢醉桥又加了一句。
裴泰之抬头望了眼轩窗之外的天色,忽然回头盯了谢醉桥片刻,终于微微笑了下:“意园外各门守备都是我的人,进出车马俱有搜检,只有昨夜戌时末,贵妃身边的宫人从外而入的车未检,莫非竟是这般混进去的?既这样,就只好请求太子今夜过去凌轩阁敲打下了。”
夜色暗了下来,江州却因为皇室的到来而成了彻底的不夜之城。
意园的凌轩阁里,云纹织锦的帷帐一层又一层,光线半浮半沉,神兽香炉里吐着袅袅的白烟,杜若秋被那香气熏得几乎无法呼吸。这个此刻正负手立在她身前的华服俊美少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但看着她时的目光却叫她发自内心地恐惧。
昨天她帮父亲去不远的药铺抓药,突然头被用袋子罩住,捂住了嘴巴被带上一辆马车。晕晕沉沉间,最后清醒过来时,就在这里了。她一开始没认出这地方,所以高声叫了起来。但很快就被几个冲了进来的宫人堵住了嘴。看到宫人的一刻,她也终于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
主家荣荫堂虽富倾一方,只在这样的滔天权势之下,就算报出自己是荣荫堂下人的身份,只怕非但无用,反而会因为自己的反抗而给阮家带来灾祸。所以她选择了沉默。在这个人靠近过来,她以为他要****自己的时候,拔出头上钗子,抵在了咽喉上。
那俊美少年却并未动她,反而朝她露出了笑容,问一些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当他提到顾选的时候,他本能地选择了摇头和沉默。他重复了几次,笑容渐渐消失,开始显得不耐。身边的一个宫人掳起袖子,上前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扑倒在地。那宫人还要再动手的时候,被那个少年阻止了,起身离去。于是她就一直一个人被关在这里,手脚捆住,嘴巴也被牢牢堵住,除了中间有宫人送过一次饭,再也没有人来过,直到现在,那华服少年再次进来。
“你以后对我会有用。有用的人,我一定不会亏待的。我会让你和你的男人过得很好。”
他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漂亮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眼神看起来像一个天真而快活的孩子。
但他其实不是。
杜若秋躲避他凉滑的手,却甩不掉,微微打了个寒颤。
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一个宫人,凑到了那少年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杜若秋看见他脸色微微一变,又摇头叹了一句:“是我性急了,还是太小看了他们?”说完,便从袖中摸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擦了下方才捏过自己下巴的手,随手丢在了地上,这才负手慢慢出去了。
那宫人上前,恶狠狠将她嘴又塞了起来。杜若秋只知道自己被装进个大袋子,接着有人扛着她在走动。
一辆香车缓缓朝意园北门口驶去。
意园颇大,所以里面有宫车往来。
“站住!”
门口的守卫交戟拦住了香车的去路。
“娘娘派我出去办事,你们也敢拦?”
车里传来一声轻叱。
守卫认出是贵妃身边宫女的声音,忙让开了条道。车子辘辘驶了出去,消失在灯火迷离的夜色之中。
这一夜,城里的妓馆斗芳楼失了场火,好在扑救及时,倒也没惹出什么人命,也只不过烧了几间房而已。只老鸨过后发现,自己收了重金被命令好生看押着的一个姑娘却趁机跑掉了。
杜若秋再次醒来时,发现这是个陌生的房间,布置清雅。早间的晨光从映了竹影的窗格中照了进来,耳边是几声啾啾的欢快鸟鸣之声。
她如在梦里,慢慢坐起了身,试探着叫了声人,半天却没动静。扶了下还有些疼的头,终于慢慢走了出去。沿着一条两边夹竹的卵石小道,拐过个弯,她的耳边忽然听到了剑锋破空走动的声音。精神一振,急忙循声而去。
竹从边的一块空地上,一个青衫少年正迎着初升的晨曦在舞剑。剑花翻飞中,少年矫健的身姿宛若游龙。凉风掠过,一片竹叶从竿头飘旋而下,少年忽然挽起一阵炫目的剑花,待停下来,剑刃上正稳稳歇着那一片青色的竹叶。
杜若秋看得有些发呆,直到那少年收了剑,朝自己走了过来,这才惊觉,急忙后退了几步。
“你不必害怕。阮大姑娘托我救你,所以你现在在我这里。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你很安全。”
那少年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微微笑道。他的额头有一层细密而晶莹的汗,凝聚在漆黑的眉睫上,映得目光更加明亮。
他的身上仿佛带了一种叫人安稳而信服的力量,杜若秋的慌乱渐渐消失,急忙要朝他叩谢。
“不必谢我。我不过是应了阮大姑娘的话而已。”
她叩谢下去的时候,他已经擦过她身畔,朝竹径深处的房舍而去。
“姑娘会来吗?我想见她!”
她忍不住大声问道。
谢醉桥停下了脚步,想了下,回头笑道:“我已经传信过去了。她来不来此处见你,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