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瞒被左推右扯的,连衣带都扯落了,怀里掉出一根银簪子来。
“呀,这是什么?”一女子捡了起来,笑,“可是送予奴家的?”
“不是,不是给你们的!”阿瞒急了,忙伸手抢回,“这是给笑笑的。”
众女子皆笑了起来,“夫人如此貌美么,令公子如此惦记?”
“那是自然。”阿瞒扬了扬头,十分自得地说道。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家伙倒是十分给面子啊,一点不在意我的欺压和剥削。
“笑笑?!”一回头,见我站在原地,阿瞒忙挣脱开那些女子,跑了过来。
“怎么在这儿?”想想刚才的惊魂一刻,我故意黑着脸道。
“我……我……”他低头半晌,忙将手里的银簪子献宝一般地拿给我看。
“什么?”我斜睨他一眼。
他抬手将那银簪插入我鬓发间。
“我买的,送你。”他冲我笑,洁白的牙,纯纯的笑。
“你哪来的钱?”我瞪他。
他微微缩了下脖子,有些害怕的模样,“阿婆让我帮她卖小麦,还有东街福婶家造房子,我去帮忙搬东西了。”
叹了口气,我低头看他的手,那是一双握剑的手,现在却因为做粗活的关系,手背上有了细细的划痕。
“你跑到这里,到现在还不回去,就是为了送我这个?”
“嗯。”他老老实实地点头。
“以后不要买这些没用的东西了。”我轻声道,“还有,不要乱跑。”
他点头,有些委屈的模样。
看着他脸颊上那一个红红的唇印,我笑了起来,抬手替他拭去,“还有,谢谢你。”
“嗯!”他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笑了起来。
“阿婆的麦子卖完了?”
“嗯。”
“那我们回家吧。”我拉着他往回走。
“好。”他笑眯眯地点头。
糕点铺子后面是一个小庭院,此时的我正坐在院子里挥汗如雨地劈柴。狗儿在打扫卫生,阿瞒就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劈柴。额前一软,我抬头,阿瞒正蹲下身,抬袖替我拭去额前渗出的汗珠。
“嗯嗯,好乖,你先回屋。”我心不在焉地说着,继续和一堆木头站斗。
他一声不吭地从我手中接过斧头,抬手,轻松地砍下。
“啪”地一声,我与之搏斗了半天的木头便这般轻松地被解决了。
我低呼一声,难以置信地摇头,随即抬手捏了捏他的胳膊,再念念有词地点头。
“好样的,交给你了。”一脸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我抹了一把汗,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
阿瞒笑了起来,炫目的烈日下,他的笑如太阳一般令人目眩。
搬把小椅子,拿了凉茶,我乐颠颠地坐在树阴下,扇着小扇子,悠哉极了。
阿瞒早把上身的衣服脱了,半系在腰间,认真地完成劈柴大业。
抬斧,砍下。
“啪!”木头四分五裂。
“好!”我十分给面子地捧场。
阿瞒抬头冲我笑。
微微眯起的狭长双目带着笑,狭目薄唇间,几分憨憨的神色淡化了原本无情的五官。
“请问,这里可有胭脂糕卖?”探进头来的,是一张苍白的容颜,和……一张奇怪的驴脸……
“买胭脂糕请到前院。”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我答道,随即微微一愣,好面熟。
我皱眉想了半晌,终于豁然开朗。
——丞相大人,你当真不认识这个女子?
掉进猪圈,然后又被狂扁六十大板的悲惨记忆中曾有一句不平之音……然后……是风月楼里那位有风度的嫖客!
郭奉孝!
我下意识地跳了起来,一把将阿瞒藏在身后。他和阿瞒是敌?是友?我紧了紧袖子,回头,随即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豆腐上,阿瞒足足比我高出一个头,我什么也没遮住,该看的都看到了……
“裴儿?”显然,他也认出我了。
“他是谁?”阿瞒忽然开口。
郭嘉抬头,微笑,“孟德兄,我是奉孝啊。”
我差点没有被自己的口水淹死,这个家伙如此镇定地介绍自己,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敢情他老人家一早就知道他们家丞相在我这儿?我只能祈求老天,此人是友非敌,不然阿瞒就惨了……
“奉孝?”阿瞒一脸的茫然。
“嗯,我是好人。”郭嘉立刻表明立场。
“笑笑……”阿瞒扯了扯我的袖子,“他是好人。”
我再度无力,他说是就是啊!哪个坏人会把“坏”字写在脸上……
“姐姐,中午吃什么?”狗儿走了进来,问。
“胭脂糕。”我头也不回地答。
阿瞒和狗儿立刻僵住,石化。
“什么表情啊你们,天气那么热,卖不掉的胭脂糕不自己吃,难道浪费地扔掉吗?”我双手叉腰,成圆规状,跋扈至极地说。
“可是姐姐做的胭脂糕……”狗儿嘟囔道。
“在下可否留下一同用膳?”郭嘉彬彬有礼开口。
狗儿和阿瞒立刻感激涕零地点头,阿瞒还小声地嘟囔,“我就说他是好人嘛……”
我将牙齿咬得“咯嘣”作响,身后窃窃私语的二人自动消音。
一人一份胭脂糕。
狗儿和阿瞒不约而同地将自己的一份推到郭嘉面前,摆出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
郭嘉受宠若惊,咬了一口。
下一秒……
“咳咳咳……咳……咳咳……”他低头,咳得面红耳赤,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红晕。
我惊恐不已地看他咳得快断气的模样……我该不会成为第一个因食物过失杀人的杀人犯吧?
“胭脂糕……不是这么做的。”好不容易,他平静了下来,开口。
“哦?”我拿白眼球瞧他,“你会?”哼哼,这胭脂糕是我从食谱上看来的,这个古人会做才有鬼……
“许久不曾做了。”郭嘉轻轻开口。
厨房。
“蜜的分量要刚刚好,太少则寡淡,太多则太腻,还有赤豆,要制成很细的豆沙,这样入口才会细腻……”郭嘉一边做一边说,俨然是个高手。
我则是跌破眼镜,自尊心大受打击,随便一个人厨艺都可以比我好啊……
“不必自卑,其实我也只会这一样。”似乎看穿我心中所想,郭嘉笑了起来。
“哦?”我好奇。
“嗯,以前认识一个很爱吃胭脂糕的朋友,我便千方百计地学会了。”他笑道。
“是个女子吧。”我凑近了他,一脸八卦。
他微笑。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我摇头晃脑地吟诵着,伸手捏了一颗赤豆放到他眼前,“知道么,赤豆也叫红豆,即相思豆也。”
郭嘉微微一愣,有些复杂地看着我,“果然你和她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什么?”我不甚明白。
“没什么。”他摇头,轻笑,“记住啊,这才叫胭脂糕。”他拿了一块成形的胭脂糕放到我唇边。
我张口,咬下。
糯而不粘,甜而不腻,果然好吃。
“孟德似乎十分信任你。”他冷不丁地开口。
“嗯?”我抬头,“啊,你说阿瞒啊。”
“嗯,他先拜托你照顾,宫里有些事情,等我将一切安排好便会接他回府。”郭嘉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看他,他果然早知道阿瞒在这里。虽然他说得轻松,但我知道“宫里有些事情,”定然是大事情。
“你如何放心我?”我问道。
“直觉。”低低地咳了一声,苍白的容颜染了些血色,他笑,“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我不可置否地耸肩。
自那以后,郭嘉便成了我们糕点铺子的常客,常常一坐就是两个时辰,什么也不说,只是对着一碟子胭脂糕发呆。
虽然他眼里看着的是那碟千娇百媚的胭脂糕,但我敢肯定,他心里想的,定是那爱吃胭脂糕的女子。
风月楼那种地方,他也常去,来去潇洒。只是我常常长吁短叹,为他那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担忧。当然,我顺便也认识了他身边那头没毛的怪驴,据称,该驴有一挺拉风的名字,名曰:小毛。
糕点铺子在狗儿不遗余力地牺牲色相之下,生意日渐红火。
狗儿在铺子前招呼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阿瞒在后院劈柴,而我,则悠闲地斜倚着门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小日子过得也算风声水起,幸福美满吧。我不贪心,真的,一点都不。
我拿了凉茶,良心发现地到后院找阿瞒。
“来喝茶。”站在屋檐下,我笑眯眯地冲阿瞒招手。
阿瞒抬手胡乱抹了一把汗,便放下手里的斧子走向我。
黑亮的长发盘成髻,他赤裸着上身,麦色的肌肉在阳光下微微泛着红,即使是劈柴,他也一样有着难以言喻的气势。
他接过茶碗,仰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探头看见劈了一地的柴,我有些心虚地拉他回屋,“进屋歇歇吧。”如果在现代,我该被告上劳动监察部门了,真是一个黑心的老板。
他乐呵呵地随我回屋,一点怨言都没有,真是理想的员工。我抬手替他拭汗,他还冲我笑得一脸天真,看得我心花怒放。
“放手!我让你放手!”门外,传来狗儿的怒斥声。
我皱了皱眉,唉,又来了。虽然因狗儿貌美,财源滚滚,但……
大步流星地走到铺子门口,只见一个满脸肥油的老头正涎着一脸的淫笑拉着狗儿的手不放,我扯了扯唇角走上前,大声道:“这是在干什么啊?”
那老儿被我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抬头怒视。
我不着痕迹地将狗儿拉到身后,笑道:“只是小本生意,爷何苦来为难我们呢?”
“哼!我家老爷这是看得起你们!”那老儿身旁走狗级的人叫嚣道。
“承蒙爷看得起,这些胭脂糕您拿好,当我们孝敬您的。”我随手拿了一包胭脂糕便塞到那狗腿子的怀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恶,当我是乞丐?!”那老儿发怒了,一把扯过我,作势要发飙。
被卡在他那一身的肥油里,我握了握拳,抑制住恶心,正要抬腿踹死那不知好歹的混蛋时,忽然见狗儿猛地扑了上来,死死地压住了那家伙。
“放开我姐姐!混蛋!拿开你的脏手!不准碰我姐姐!” 狗儿咬牙怒吼着,一把将碍事的裙摆系在腰上,冲着那一脸淫笑的老儿便是一顿好打。
只可怜那老儿无论怎样都想不通为何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发起飙来竟如此的恐怖,只能瞪大了一双金鱼眼,被狗儿揍得鼻青脸肿。
我歪着头,也是一脸的想不通,怎么看都是狗儿比较危险啊,那老头儿对我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老头儿被揍得出气多,进气少,眼见便要一命呼呜了,我忙一把拉住狗儿。
“好了好了,没事了。”
狗儿这才停了下来,靠着我一个劲儿地喘气。
我爱怜地摸了摸他气得红扑扑的小脸儿,一脸的感动,有这么个贴心的妹妹……真好啊。
“滚!”见那老儿还躺在原地,狗儿龇牙咆哮。
那老儿忙屁滚尿流地跑了。
“唉,淑女形象啊……”我摇头,痛心疾首地弯腰替他放下裙摆,念叨着。
狗儿额前出现黑线,“我是男人。”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他,随即捧腹大笑,一把将他勾入怀中,狠狠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
嗯,香喷喷,口感不错。我点头,笑得一脸贼兮兮。
狗儿的脸一下子成了煮熟的虾子,红得快冒烟了。
“我也要亲。”不甘被冷落的某人一脸落寞地在后头开口。
我微笑,抬手摇了摇食指,“男女授受不亲,嘿嘿。”
狗儿满面都是黑线,我兀自笑得开怀。
“走水啦……走水啦……”半夜,我正抱着自制的枕头睡得口水横流之时,忽听得有人高呼。
走水?迷迷糊糊之间,我半睁开眼,一股浓烟呛得,我猛地咳嗽起来。
糟糕!失火了!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四处都是烟,根本辨不清方向,我咬牙,将薄被扔进一旁的水盆里浸湿,然后裹在身上,挡住口鼻,便冲了出去。
“狗儿!阿瞒!……” 我一边跑,一边叫,“阿瞒,你在哪儿……狗儿……”明艳艳的火,暗无尽头的黑,那样暗沉而绚烂的色彩令人心生恐惧。
“姐姐!姐姐!”狗儿的声音在火场外面清晰地传来。
“别进来!”眼见他要冲进来,我大叫。
狗儿拿盆汲了水,一盆一盆地来回跑,可是天干物燥,火势冲天而起,又岂是狗儿那一点小小的力量所能扑灭的……
“阿瞒!阿瞒!你在哪儿!”黑暗里,我四下寻找。
“笑笑……”阿瞒的声音从黑暗的尽头传来。
我忙冲着那个声音跑去,一根燃着火的横木猛地坍塌,我瞪大双眼,眼见着那横梁当空砸下。
身子一轻,我已被抱入怀中。
“不怕,不怕……”是阿瞒的声音。
他一路念叨着冲出了火海。
“姐姐……”狗儿扔下水盆,冲到我身旁,“姐姐……”
我从阿瞒怀中站起身,三人皆灰头土脸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姐姐,房子没了。”狗儿低低地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们的家没有了。”
我咧了咧嘴,一手将他揽在怀里,“房子没了,家还在。”
“姐姐?”月色下,狗儿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泛着红。
“呵呵,大不了回去当乞丐好了。”我抚了抚他乱糟糟的头发,笑道。
“只怕连当乞丐的命都没有了。”冷冷的,一个声音传来。
我心下一惊,回头看时,几十名黑衣人正向我们围拢过来。
这不是失火,是纵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