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孔明甚少再去水镜先生家,只是留在院中看书,昭儿倒是每日必去,听得有滋有味。
“为什么不去水镜先生家里听课?”
“老师在教昭儿一些基本的学识,于我无益,留在家中看些书册更为好些。”
每每问起,都是这样的答案,我却是知道他定是担忧再出现那日一般的景况,才会如此这般留在家中哪儿都不去。
一手撑着腰,我从房中走出,冬去春来,腿伤早已痊愈,倒是肚子日渐鼓起,藏也藏不住了。
走出房门的时候,看到孔明正坐在院中,拿着书册在看书,他身旁有一只小小的红泥火炉,炉上架着一只小小的壶,不知在煮些什么,香味扑鼻。
薄春微寒,阳光却是微微泛着暖意,洒落一地的璀璨。
“煮什么?”我缓缓走到他面前坐下,问。
“梅子酒。”放下手中的书册,孔明拿布巾盖住壶柄,从一旁拿了两只杯子,倒了些酒。
“我是孕妇呢!”轻轻拍着肚子,我咽了咽口水,克制道。
“没有关系,可以喝,不伤身。”看出我的馋样,他眸里带了笑,执了酒杯递到我面前道。
听他如此说,我便不客气地接过梅子酒,小口抿了一些,甜中微酸,清香沁人。
坐在他对面,看他一脸笑意的模样,我心里也沾了暖意,他绝口不问我的来处,不问我腹中的孩子,不问关于我的一切,这样的“不问”,于我而言,是一种尊重。
可是……我的出现,带给他的,是什么?
是村民躲躲闪闪的目光,是纷飞四起的流言,甚至于……他几乎寸步不离这院子。
“先生。”院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小英,她是那次事件之后,唯一一个还来这院子的村民了。
孔明微笑颔首。
小英手里提着食盒,清清秀秀的模样,侧头笑着看我,“裴姑娘,我熬了些汤来,给你补补身子。”
自从知道“先生喜欢的鱼汤”都进了我的腹中开始,小英便常熬了汤带来给我喝,小英熬汤很有一手,我忙笑眯眯地上前,看她打开食盒,浓郁的香味在院子里飘散开来。
舀一勺放进口中,鲜美得令人忍不住连舌头都要吞下。
孔明看我满脸的馋相,笑得微微眯起了眼睛,一手拿了书册继续低头看书。
“诸葛公子在吗?”门口,忽然响起叩门声,有一童子轻问。
孔明站起身,看向门口,“何事?”
“水镜先生请公子去一趟。”那童子道。
我这才记起他是那一日在水镜先生家里替我们开门的那个童子。
“好。”孔明应了一声,侧头看了看我。
“看我干什么?去吧,去吧。”嘴里含着汤,我含糊不清地挥手道。
“好,我去去就回,你陪小英聊聊。”孔明收拾了书卷,嘱咐一声,随了那童子离开。
我喝了满嘴的汤,点头。
小英笑着坐在一旁,“慢点,慢点喝。”
我点点头,照喝不误。
“裴姑娘……”孔明关上院门离开,院子里静默半晌,小英忽然开口,声音带了些许的局促。
我疑惑地抬头看她。
“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她咬着唇,很为难的模样。
咽下含在口中的汤,我看向她,“既然都已经开口了,我能请你别说吗?”心里忽然有根刺开始作怪,隐隐间,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这些话本不该我来说……可是……”小英憋得红了脸,“你知道现在大家都怎么说先生吗……”
“怎么说。”我低头继续喝汤。
“他们说先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说先生……”小英咬唇,犹豫了一下,“说裴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是先生的。”
我继续喝汤,啧啧有声。
“裴姑娘……孩子,是先生的吗……”犹豫了好半晌,小英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轻问。
“不是。”简单两个字,我忽然有些想笑,小英想要的就是这两个字吧。
仿佛松了一口气,小英挪了挪身子,又有些不安地看向我,“裴姑娘……我知道我这么说有些过分,可是……”
我继续喝汤,一勺一勺地喝。
见我半天没有搭言,小英双手揪着裙摆,揪得那裙摆都皱成一团了,“孩子……应该快出世了……我听娘说,孩子出生时的血会弄脏地方……先生不是孩子的爹,那样……会有血光之灾的……”
一口喝完碗里汤,我舔了舔唇,看向小英。
小英咬唇看着我,“而且……村子里的人会怎么看待先生,明明先生是无辜的,却要背着那样的骂名……”
“你希望我怎么做?”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想……趁孩子还未出生,早些离开这里……毕竟……”
门“咣”的一声被踢开,我吓了一跳,却见昭儿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口。
小英吓得脸都白了。
几步上前,昭儿一把将桌上的食盒推搡在地,刹那间,地上一片狼藉。
“昭儿。”我微微皱眉。
昭儿低着头走到我身边,复又抬头,竟已是一脸天真的笑靥,“姐姐,这个奇怪的女人是谁?”
奇怪的女人?
小英早已苍白了脸,蹲下身收拾了食盒,匆匆说了声“抱歉”,便转身离开了院子。
昭儿背对着我,看着小英离开。
“姐姐,我们走吧。”没有转身,昭儿低低地开口。
“走?为什么?”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都听到了,上次……他们也这样吗……”带了一丝浓重的鼻音,昭儿的声音闷闷的,“姐姐瞒着昭儿都没有说。”
我无言以对。
“襄阳那么大,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回头看我,昭儿在笑,可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是深不见底的黑。
“你不是拜了水镜先生为师嘛,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先生说我天资聪慧,一点就通,已经学了八九成了,不碍的。”昭儿摇头笑道。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昭儿当时隐匿了一句话没有说,水镜先生说他天资聪慧,才气敏锐,只是心性未定,若往正途引之,便可成大业行大善。然,才气敏锐者,最易误入歧途,反之,则万劫不复。
昭儿的心思我明白,他只是见不得我受委屈。而我,我呢,我彻底见识了古人传播流言的可怕,若我在这里将孩子生下,我担心孔明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嗯,走吧。”轻轻拍了拍昭儿的脑袋,我笑眯眯地说道。
昭儿点头,忙一头冲进屋打点细软,只一会儿便收拾好了。
一个包袱,一些贴身携带的细软,简单方便,真的是来去无牵无挂。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孔明的生活之中,死皮赖脸地粘着他,把他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甚至捆缚了他的手脚,害他背上骂名,我这一身乌烟瘴气的偷儿,把好好一汪清水搅得一池浑浊。
依依不舍地转身,看了一眼那晨光中的院子,温馨明媚得令我挪不动脚步。
住了有半年之久,终于还是要离开了,在这屋子里,我度过了最寒冷的冬天。最喜欢喝着浓郁的汤,坐在床上,开着窗户赏雪,孔明总是安静地坐在外屋看书,时不时拿些零嘴给我。
那样的温暖,总给我一种错觉,仿佛这里便是我的家。
对了,院子里还有几株红梅,现在只剩光秃秃的枝丫,只是在那雪落满天的时候,那红梅花如火一般浓艳,美得惊心……
“姐姐。”身旁,昭儿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回过神,收回留恋的目光,转身。
趁着孔明还未回来,我腆着肚子与昭儿在晨光中离开了那个小院,带走了我们来时带的所有东西,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那样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然后又那样突兀地离开,拔了我这碍眼的刺,孔明又是他们那个温润如水,浅笑盈盈的先生了,一切都没有改变。
一切,都没有改变。
沿着与枫林反方向的羊肠小道,走走停停,肚子圆得跟球一样,身子重,走几步便要喘一喘。
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我暗自嘀咕,包子啊包子,以后你定要孝顺才成,看你老娘我受了多少罪……
我们到最近的一个小镇,雇了辆马车,继续往前。
这一回我学乖了,再不贪小便宜,随便搭人家的车了。
车子一路颠簸摇晃,之前赶路累极,我便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只是那硬邦邦的坐垫很不舒服。
随手摸了摸腰侧,一阵空荡荡,我蓦然睁开眼睛,包呢?我的斜挎包呢?
“转头,转头!”我立刻清醒,大叫起来。
“怎么了,姐姐?”
“我的包!我的包忘了拿了!”我急得团团转,我的瑞士刀,我的《三国志》……
让马车转了头,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赶。
到了枫林外,我腆着肚子便急匆匆地要跳下马车,昭儿见状忙扶住我,“姐姐,我回去拿,你在车上等我。”
我无奈地看了看肚子,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车上。
昭儿跳下马车,转身细心将车帘拉好,又嘱咐那赶车的车夫:“我去去就回,你帮忙照顾一下我姐姐。”
那马夫应了一声,昭儿这才放心离开。
昭儿刚走没有多久,便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而来,听声音还不止一匹,这个村子平日鲜与外人接触,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马蹄声?
我好奇地掀开窗帘,只一眼,我便吓得立刻将车帘拉紧,缩在马车内,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日光下,那一袭明紫刺得我眼睛发疼。
是他!他居然找来了!
“吁!”一阵轻啸,马蹄声竟然在车外停了下来。
他……他发现我了?
我有些心虚地捂着肚子,咬唇。
那一晚,他也是这样站在我的车外,然后便轻而易举地将我逮到了……
“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少年?”是典韦的声音。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没有发现我。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少年?”车夫接口道,“是什么样子的?”
我立刻又头皮发麻起来,糟了……
“女人左手腕上戴了一个有些特别的手环。”一个淡淡的声音,是曹操。
我屏住呼息,有些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这叫什么?这才是瓮中捉鳖……
“请问……你们找的是裴笑,裴姑娘吗?”路边,一个怯怯的声音忽然响起,是小英。
我猛地瞪大眼睛,小英怎么也来凑热闹?
心底哀号一声,我这回不死都不行了!我一手悄悄从车窗边拉开一条缝,一边小心翼翼地窥探。
有两三个村民似乎刚刚从田间回来,小英也在其中。
只见曹操猛地跃下马背,几步走到小英面前,狭长的双目有些危险地眯起,“她在哪里?”
那修长的身影被阳光投射在车帘上,隔着车帘,我的掌心渗出汗来。
“啊,你说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一个村民口没遮拦地说道。
“不知廉耻?”曹操微微扬了扬唇,却没有笑,眼神森冷得有些可怕,“希望你说的,跟我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可怜那村民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有些不甘心地辩驳,“那女人肚子里怀着个野种……”
“你说什么?”曹操怔了怔,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我看到他额前隐隐有青筋跳动,天哪,他快被我气疯了……
缓缓蹲下身,曹操与那村民平视,慈眉善目地轻问:“你……刚刚说什么?”
那村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那个……野种……”
“不出意外的话,我想,那个野种是我的。”拂了拂衣摆,曹操站起身,微笑。
我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对了,‘野种’这词对于一个有爹的孩子来说实在不够礼貌。”曹操低头,“不如,割了你的舌头吧。”抬手摸了摸下巴,他微笑道。
他果然被气疯了……
闻言,那村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那个孩子……是你的?”小英后退一步,轻问。
曹操低头摸了摸腰间的剑,没有理会。
见状,那村民抖得愈发的厉害了。
“你放过他们,我带你去找她。”小英咬了咬唇,又道。
淡淡扫了小英一眼,曹操扬唇,“我不喜欢谈条件。”
小英的面色有些苍白起来。
“……不过,这次例外。”曹操笑了起来,“带我去找我家夫人吧。”
“夫人”那两个字咬得尤其重,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一般。
我开始郁闷。
这时那车夫眼睛一亮,似乎终于想明白那一身贵气的男人要找的那个大肚子女人正在他车上待着,于是开始蠢蠢欲动。
他该不是想出卖我去领赏吧?
我急忙一脸肉痛地从包袱里掏出一串珍珠手链,小心翼翼地从车帘缝隙里塞到他屁股底下。那珍珠手链还是那一日我从丞相府里顺手牵羊拿来的陪嫁之物。
那车夫愣了愣,回头冲我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一副“你的心事我都懂”的贼样。
“带她上马。”曹操转身跃上马去,道。
典韦那个大老粗便一把拉了小英上马。
看着他们,往孔明的院落绝尘而去,我终于吁了一口气,在马车内化身为一滩烂泥……
肚子里忽然有了动静,我微微吸了一口气,双手捂上腹部,包子该不是见到他爹激动了吧?一激动就踢我?
车帘被掀开,阳光透了进来,我看到满口的大黄牙。
“这位夫人,该不是与那少年私奔吧……”咧着嘴,那车夫讪笑,贼溜溜地眼睛盯着我鼓囊囊的包袱瞧。
我垂下眼帘,不想理会他。
“他们可还没有走远呢……”见我没反应,那车夫又道:“那个少年漂亮是漂亮,年纪可还小呢……”
听他满口的污言秽语,我不耐烦地拎起包袱,眼都没抬地便丢进他怀里,“少啰嗦,这个全都给你。”
那车夫立刻笑得合不拢嘴。
“把我们送到目的地,这个也给你。”我抬起袖子,给他看我手腕上的离心扣,“这个玉镯价值连城呢。”
那车夫一脸贪婪地看向我。
“你在干什么?”昭儿的声音冷不丁从车外传了进来。
那车夫转身,护紧怀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