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英雄说,这世上的男人,有花心如他,但他这辈子就没见过半仙这么痴的,明明是羸弱的身子,却偏偏有着异于常人的执著和能耐。
郭嘉的病来得凶猛,但整个军营却没有一个人感觉奇怪,对于半仙的病,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夏侯惇奉命领兵五千诈败引关羽出了下邳城,许诸等人将关羽截住,堵了他回下邳城的路,预先按计埋伏在下邳城的内应不失时机地里应外合,大开城门,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了下邳城。
曹操亲自率兵,在城内燃起火把,以乱关羽军心,并将甘、糜二位夫人软禁了起来。
重回徐州,这里却是易了主。
住进刘备原先的府邸,景物依旧,人事全非,那个曾经对我说“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影子会很辛苦”的男子,那个曾经问我“他日,我将打出一个天下,你可愿与我共享”的男子此时却是流离在外,寄人篱下了。
刘备非池中之物,历史早有记载。
这三国,这乱世,独独不缺的,便是野心。
刘备也是有野心之人。
此时关羽尚被困在土山作困兽之斗,我却是安安心心地吃了晚膳,洗漱完毕,闻不到一丝的硝烟,见不到一点儿血腥。
曹操的确将我保护得滴水不漏。
真是有点受宠若惊呢,他是第一个将我护在羽翼之下的人,从小到大,都是我自己拼了命地争,拼了命地抢,小时候在福利院,常常为了争取领养的机会拼了命地表现自己,也常常为了一粒糖果抢得满身是泥。
现在我什么都不必做,一日三餐,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被伺候得无微不至。
自那一日晚上拥着我入眠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他,只知道他忙着进驻下邳城,忙着领军作战。
我也忙,我忙着策划逃跑路线,忙着为逃跑准备搜刮细软,忙着躲开曹操的视线。
月色正好,我在园子里游荡,顺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寻找有没有墙洞可以爬。
“咳咳……”有细微的咳嗽声从对面屋子里传来。
我这才记起郭嘉住在这里养病。
屋子里烛火明灭跳动,我正百无聊赖,便推门进了屋。
满屋子都弥漫着药的清香,郭嘉半倚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册,正看书,面色很是苍白,愈发的瘦了,不时还抬手捂着嘴轻咳,竟没有发现推门进屋的我。
他吃力地举着书册,凑得很近,微微眯着眼睛仔细看着。
我径直上前,一把抽走了他手里的书册。
“咳咳……”,他讶异地抬头,随即微笑,“裴儿。”
“这么晚了不好好睡下,瞎折腾什么!”我横他一眼。
“看……咳咳……看书呢……”他笑着解释。
“白痴也知道你在看书!”我吼他,看他一脸的苍白虚弱,我便说不出的火大。
郭嘉也不恼,一脸温和地笑,雷打不动的模样。
“笑笑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我抬手将书册放回一旁的架上,“快去睡觉。”
“随我吧,也不知道还能看多久了。”郭嘉微笑着,唇角微微扯动,苍白的唇干得微微开裂,有血珠渗了出来。
我瞪他,说不出的揪心,抬手狠狠抹去他唇上的血珠,用帕子沾了些水抹在他苍白的唇上。
暗淡的烛火跳动了一下,我转身,拨了拨烛芯,火花微微一闪,又亮了起来。
背对着郭嘉,我不敢转身,害怕看见他苍白瘦弱的模样。
“呵……咳咳……”身后,郭嘉站起身,走到我身后,轻拍我的头,“想到哪里去了!只是我的眼睛最近有些模糊而已,这才记起一些以前想看却一直没有时间看的书,怕以后眼睛坏了,看不了。”
心里莫名地踏实了,我转头嘻嘻地笑,“当然,当然,我才没有想歪。”
郭嘉微笑,也不说破,只是抚了抚我的头。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你说你的眼睛……模糊?”
“嗯,看东西越来越费力了。”
灵光一现,我笑了起来,“你等等,我送你个宝贝。”
“宝贝?”郭嘉失笑。
“你等我一下!”说完,我便转身跑了出去。
我急匆匆地冲回房间,从放在床头的斜挎包里翻出了那副一直没有派上用场的眼镜,又往回跑。
“看!”气喘吁吁地站在郭嘉的房门口,我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手里的眼镜。
“这是……什么?”向来无所不知的半仙难得地盯着我手里的眼镜,一脸的问号。
我“嘿嘿”地笑,让天才也困惑,太有成就感了。
我踮起脚尖,把手里的眼镜套在郭嘉秀挺的鼻梁上,左右端详一般,连连点头,书卷气十足啊。
郭嘉愣愣地任我折腾,抬手想取下鼻梁上架的东西,又略略迟疑。
“怎么了?”我凑上前问。
“看得很清楚。”他一脸不敢置信地抬起左手,轻轻触了一下镜片,复又缩回了手,仿佛碰到什么怪异的东西一般。
我咧着嘴直乐呵,真被我给蒙对了。
替他取下眼镜,我随手放在一旁的桌上,拉他回床上歇下。
“那叫眼镜,以后可以戴着看书,所以休息时间就好好休息。”我板着脸似模拟样地说道。
郭嘉忍着笑,点头。
替他盖好被子,我转身出门。
“眼镜……是从你们家乡带来的吗?”身后,郭嘉轻轻开口,夹着咳嗽声问道。
我微微停下脚步,知道他说的“你们”,指的是那个住在他心里的女子,即使无法在一起,便连搜寻所有一切与她有关的事物,也是好的么?
“嗯。”没有转身,我只点头应了一声。
“谢谢。”那声音略略带了一丝困倦。
没有再说什么,我径直离开了房间。
夜深了,我在花园里游荡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有睡意。
找到一处台阶,也不怕更深露重,我便坐下,支着下巴发呆。
身子微微一暖,有人从身后拥住了我。
我没有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关羽来降了。”身后,曹操开口,带着些微的酒气。
“恭喜你又得一良将。”我撇了撇唇,半点诚意也没有。
曹操也不介意,只是低低地笑。
“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我淡淡开口,没有甩开他,夜色寒凉,就当多穿了件袍子,再说,这袍子的确温暖。
“呵呵,真聪明。”他低笑,“他开了三个条件,其一,他降的是汉室,非曹操;其二,不能怠慢甘、糜二位夫人;其三……”
“其三是什么?”我微微侧头。
“其三,一旦知道刘备的去向,即使相隔千里,也会立刻离开。”曹操微微歪头,靠在我肩上,说得有些不甘。
我笑了起来。
“笑什么?”他的手微微收紧,将我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么高兴?”我淡淡开口,难得见他喝得有些微醺,他总是清醒得可怕。
“嗯。”他点头,靠在我的颈窝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虽然是良将难求,但刘备投袁绍的事一旦被他知晓,早晚还是要离开。”我开口,提醒他。
“不怕,不让他知道就好了。”曹操眯着眼睛笑。
我不自觉地也微微有了一丝笑意。
正觉得今日这气氛不错,某只禄山之爪又开始不安分了。
我微微扬眉,低头看那双大爪子毫不自觉地上下齐手,竟然堂而皇之地钻进了我的衣襟。
想也没想,我抬手便是狠狠的一记后肘。
身后一个痛呼,夸张的声音,一听就没什么真实性。我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仍坐在台阶上的曹操捂着自己的胸口。
表情装得那叫一个像,可惜我天生没什么同情心,斜斜地看着他。
那呼痛的声音越来越小,手却是缓缓上移,从胸口移到了头上,只见他垂首,两手按着额,忽然一声不吭。
这也忒没职业道德,难不成我刚刚那一记后肘打得他疼痛转移?演得也太假了不是?
见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冷冷的月色下,那一袭明紫的长袍刺痛了我的眼睛,仿佛有什么记忆要呼之欲出一般,细细想来,却又是一片空白。
“喂,怎么了,再装就不像了。”我伸出一只胳膊点了点他的肩,试探地轻声道。
那只胳膊就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他却打蛇随棍上,抬手拉着我那只碰触他的胳膊,一下子将我扯进怀里。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又被他老老实实地扣在了怀里,正欲发作,侧头,我却微微愣住,只见他容颜似雪,眉头紧皱,双眸微闭,竟是一脸的痛苦难耐。
“你……怎么了?”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如果是演戏,他绝对可以去拿小金人了。
“头疼。”他将头靠在我的膝上,声音低不可见,很是压抑。
“有多疼?”曹操不是一个不会忍耐的人,说疼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演戏,另一种,便是真的疼到无法忍耐了,否则,他轻易不会说疼。我下意识地这样认为。
“疼……”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被吓到了,这无疑是后一种情况,能够让他说疼,那换别人身上,肯定是疼晕过去了。
“怎么了?怎么了?”我有些六神无主,“被下毒了……还是……”
“老毛病,没事。”他压抑着开口,连声音都带了一丝轻颤。
我忽然记起他装傻那阵子头也疼过一回,说是患了头风,原来竟不是装的?我伸手,拉下他捂着脑袋的双手,轻轻按摩着他的太阳穴,动作出奇的温柔。
“什么时候开始头疼的?”我开口,尽量放轻声音。
“有记忆开始。” 他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仍是闭着眼睛,皱着眉。
“知道是什么毛病吗?”
“从小便一直四处求诊,没有大夫知道病因。”薄唇轻启,他倒是乖乖地有问必答。
“那可有什么能缓解疼痛的办法?”看着他仍然苍白的脸色,我下意识地追问,每回这样的痛法,岂不要了人命。
“你。”他咕哝了一句。
“啥?”我没听清,或者说怀疑自己幻听。
“你。”这个字说得清晰无比,他蓦然睁开眼睛,狭长的双眸紧紧盯着我,月色的映衬下,那眸子竟如黑曜石一般。
我的嘴角开始抽搐,我啥时候有那样的特异功能了?
我抬手覆住他的眼睛,挡住那灼人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淡淡开口:“你醉了。”
感觉到他的眼睫微眨,扫得掌心痒痒的。
苍白的唇微微扬起一个弧度,他竟是乖乖点头,“我醉了。”
“酒是穿肠毒药,明知自己有头风,还喝。”我皱眉,不自觉地轻斥,仿佛这个靠在我膝上的,不是一代枭雄曹操,而只是那个傻傻的阿瞒。
“嗯。”他竟然轻应,没有一丝异议。
“以后不准喝了。”靠着他,感觉着他的体温,我渐渐有了困意,意识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我睡着前,轻轻嘟囔了一句。
“好。”模糊间,竟仿佛听到他的轻应。
一定是我的幻觉,如果曹操戒了酒,那哪里来的“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一个不喝酒的枭雄……嘿嘿,好怪异。
覆在他眼睛上的手缓缓滑下了下去,他轻轻握在掌心,浓墨一般的眼睛盯着眼前的睡颜,竟感觉莫名的安心。
月色如银。
那长廊的台阶下,月光拉出一个极淡的影子。
一个男子拥着一个女子,如一幅亘古不变的画卷,诉说着沧海桑田的故事。
连天上的神佛,都在叹息。
孽缘。
阳光暖暖地拂在脸上,连空气里弥漫的,也都是阳光的味道,这秋日的太阳,说不出的干净清爽。
我懒懒地翻了个身,抱着柔软的被子,蹭了蹭,舒服极了。
我微微眯缝着眼睛,随即“喝”的一声猛地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门边站着的八名侍女,垂首静立,站成一排,手里依次捧着水盆、布巾、衣物等一系列的用品。任谁一大早醒来,见自己的屋里站着一堆人等着侍候大老爷你洗脸更衣,都会觉得怪异的。
“夫人。”见我醒了,领头的一名拿着衣裙的侍女微笑着走上前,“奴婢侍候您更衣。”
我咧了咧嘴,傻笑着直往后退,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我自己来就好。”一边说着,心里一边嘀咕,虽然平日也有人侍候,但也不过一两个,而且非常好打发,说声“不用侍候”便一个个溜得比谁都快,说起这点,她们比起团子来显然还是小巫见大巫,也不知团子那丫头现在过得好不,这回也没见半仙带她出来。
“相爷吩咐奴婢们一定要好好侍候。”温言软语,那侍女依然微笑着道。说着,回头抬了抬手,又上来两侍女,扶我下了床,托起我的手臂,褪去我身上睡得皱巴巴的衣袍。
睡得混混沌沌的脑袋这才记起昨晚的事,后来我便那样迷迷糊糊睡着了?曹操的头疼到底好了没?我怎么回来的?这些事我却是一点都记不清了。
正皱眉回忆思索着,我已经被剥得只剩一层单衣,另一个侍女轻轻抖开一件大红的长袍,宽袖窄腰,绣工十分细致,却是男装样式。
有两名侍女上前,一左一右替我穿上,系上衣带,再有侍女手中托了一双精致的绣鞋,半跪在地上替我套上,动作皆是一气呵成,温柔细致。
我踩了踩脚,那鞋是普通的样式,没有累赘的装饰,但却非常的舒服,十分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