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银,我咬唇,死死瞪着自己左手腕上那如诅咒一般的手环,在月色的映衬下,泛着妖冶的色泽,如一根无形的绳索,锁着我,将我禁锢……
刘备缓缓踱向我,仿佛身后那战火纷飞,那杀戮哀号都不存在一般,“听说,裴姑娘离开许昌了,想不到竟是在这里遇见。”
“呵呵,这才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我看着他,打着哈哈。
在满地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尸首之间,我们仿佛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相谈甚欢,这景况着实怪异得紧。
“主公,城内叛军皆已归降!”张飞大咧咧地上前,道。
“裴姑娘,不知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刘备扬了扬手,仍是看着我。
我微微耸肩,他分明在怀疑我,怀疑我是曹操内应?惨了惨了,如今在他的地盘,稍有不慎,只怕是尸骨无存了。
“唉,大人有所不知,我是逃出来的!”我苦着一张脸,忙不迭地和曹操撇清关系。
“哦?”微微扬眉,刘备看着我,波澜不惊地淡笑。
看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我心里开始打鼓,恨不能上前将那高深莫测的笑意揉成一团。
他一定在怀疑我,明明上回我还那样拼了命地要进宫见曹操,如今却说是逃出府的,鬼都不会信,何况是他……
“曹操那个家伙,府内妻妾成群!他居然……居然还想……”我一脸的羞愤,唱作俱佳。
“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裴姑娘何出此言?”刘备扬眉。
“什么?”我微微一怔,随即不自觉地握拳皱眉,“爱是不能被分割的!真正喜欢一个人,那便是弱水三千,惟取一瓢饮!三妻四妾那是滥情!那种人完全不懂情为何物!”
“弱水三千,惟取一瓢饮……”刘备仍是看着我,嘴角却不自觉地带了一丝讥诮的笑意,那一抹讥诮无端端毁了那温和的面具。
似乎是感觉到我讶异的目光,刘备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盖住了眸中的讥诮,只一瞬,便又恢复了那淡然温和的模样。
“姑娘所言,真是惊世骇俗呢。”半晌,刘备笑道,“不知今后,姑娘欲往何处去?”
“行遍天涯,四海为家。”我笑眯眯地张口便答。
“可是,曹丞相似乎已将姑娘的画像遍发诸州……”他抬起衣袖,自袖袋中取出一幅画像,与车胄拿给我看的如出一辙,“只怕姑娘尚未行遍天涯,便已被曹丞相收入怀中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来,却始终看不出一丝端倪。
“主公。”不远处,关羽从微微有些松动的吊桥上跃下,走上前,手中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那是车胄的头颅,我低头看着,有些恍惚,下午他还那般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此时却已是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了。
“嗨!”感觉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我扯起唇角,打起精神笑着扬手招呼。
关羽微微愣了一下,白皙的面孔开始泛红……
我瞪大眼睛,看着那叹为观止的变脸,随即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一日他带兵在皇宫追捕曹操时撞见的春光外泄。
“二哥?”张飞好奇不已地上前,大大咧咧地凑近关羽,“你的脸色好生奇怪!”
关羽微微侧头,面如重枣,却是无甚表情地甩出一句,“血染的。”
我讪笑。
当晚城门封锁,客栈紧闭,我在刘备笑吟吟一句“不如请姑娘先到府内歇息”之下,甚没骨气地随着大队人马一起重返徐州,住进了刘备的府邸。
每回见到刘备笑意吟吟,我便无端端惊出一身冷汗,于是,从此得知“笑面虎”的真谛。
客房很宽敞,比起之前住的客栈来简直是天壤之别,躺在软软的床上,我却是无心睡眠,只盘算着明日一早该如何向刘备辞行。
指尖无意识地触到怀里那一枚廉价的玉佩,我仿佛被烫着了一般,猛地缩回手,想了想,又坐起身,拔出发鬓间那一枝银簪子,和那玉佩一起,丢进了一旁的斜挎包里。
顺手捞出包内那本简体版的《三国志》,我略略犹豫了一下,翻了开来。
三国志卷一,魏书一,武帝纪第一:公将自东征备,诸将皆曰:“与公争天下者,袁绍也。今绍方来而弃之东,绍乘人后,若何?”公曰:“夫刘备,人杰也,今不击,必为后患。袁绍虽有大志,而见事迟,必不动也。”郭嘉亦劝公,遂东击备,破之,生禽其将夏侯博。备走奔绍,获其妻子。备将关羽屯下邳,复进攻之,羽降。
烛台上的火芯微微跳动了一下,有风从窗口袭来,屋内忽明忽暗,我垂下眼帘,缓缓合上书,径自出神。
这群雄割据的乱世,整体的格局却是如脉络一般,逐渐清晰。
而我,如乱世浮萍一般,又该何去何从?
心里说不出的压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开门。
门刚打开,便见门口坐着一人,明明是单薄的背影,却是那般坚定地坐着,仿佛值夜的守卫一般。
我讶异,随即浅笑。
此时那一个少年的背影,在许多年后,仍令我铭记于心。
在这个乱世,第一个向我伸出援手的少年;在这个乱世,跟我一般孤单的少年……
焦躁烦闷的感觉渐渐变谈,消失不见,只余眼前那一个少年的背影,说不出的温暖。
“姐姐?”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那少年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我,月华如水,他拍拍衣摆站起身,起到我面前,与我一般高。
“这么晚了不睡,在我门口做什么?”我看着他笑,“莫不是怕黑,要姐姐哄你入睡?”
“才不是!”狗儿急于撇清,见我笑,才红了脸,讷讷地低头,“我只是替姐姐守夜,睡在隔壁怕晚上姐姐喊我听不见。”
“你好可爱啊!”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狗儿乖乖任我蹂躏,只是微微红了脸,也不吭声。
凉风习习,我拉着狗儿一同坐在门口,望着漆黑的天幕上繁星点点。
“狗儿,还怨你娘吗?”
“不怨了。”
“为什么不怨?”
“我有姐姐,我只有姐姐。”侧头,狗儿看着我,缓缓道,仿佛在保证什么一般。
我怔了怔,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笑了起来,讨人喜欢的孩子。
狗儿靠着我,不知不觉竟是睡着了。
“狗儿,回屋睡,会感冒。”我轻拍他,他却睡得很沉,看来这些日子他真是累坏了。
一旁忽然有人扶起他,我仰头,看到刘备正微笑着站在我面前,那侍卫扶了狗儿回房。
我站起身,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多谢大人收留一晚。”
刘备淡笑不语。
“这么晚了……”我开口,想找个托词快些送走这尊瘟神。
刘备看着我,却是缓缓向前,一步步向我走近,一向温和无波的眼眸在这夜色下,竟比天际的星星还要璀璨,原来平凡温和的五官因这略带邪魅的神情而说不出的夺人心魄。
“笑笑。”他扬唇轻唤,与白天唤我“裴姑娘”时全然不一样。
“你……你干什么!”我颇受惊吓地后退一步,背抵上了房门。
见我受惊,刘备大笑,月色下,他笑得张狂。
我惊诧万分地看他与之前全然不同的神情,判若两人。
他伸手,轻轻抚上我的下巴,仔细端详一番,“好玩的女人。”他笑,不是微笑,是仰头大笑,仿佛我当真那般可笑。
我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弱水三千,唯取一瓢?你当真相信?”他止住了笑,看着我,问。
我语塞,随即下意识地挺起背脊,点头,“我当然信。”
“情,是奢侈的东西,不是人人都享受得起,而你,显然不明白。”他看着我,没有笑,眼眸中不带一丝温和。
我怎么能不明白?
亲情,爱情,友情,但凡是情,都是奢侈品,不是人人都能有幸拥有。
其实,我也这般认为,只是不喜欢被人看透的感觉。
“女如丝萝,应托乔木。”他微微扬唇,“笑笑,你是不是应当找一株乔木,特别是……在这乱世?”
我看着他,笑了起来,“给你讲一个小故事。”
“哦?”他饶有兴致地拉我在门边坐下,坐在原先狗儿坐的位置。
我侧目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那般温和优雅的男子,竟是席地而坐,长袍起了褶皱,沾了泥土,也都浑然不在意。
也许,他原就是不在意的。
“小蜗牛问妈妈,为什么我们一生下来,便要背负着那又硬又重的壳呢?妈妈告诉他说,因为我们的身体没有骨骼支撑,只能爬,又爬不快,所以要有壳的保护。小蜗牛不明白,又问,毛毛虫姐姐没有骨头,也爬不快,为什么她不用背这个又硬又重的壳呢?妈妈说,因为毛毛虫姐姐能变成蝴蝶,天空会保护她啊。小蜗牛不甘心,又说,蚯蚓弟弟也没骨头爬不快,也不会变成蝴蝶,它为什么不背这个又硬又重的壳呢?妈妈说,因为蚯蚓弟弟会钻土,大地会保护它。小蜗牛哭了起来,为什么天空不保护我,大地也不保护我……蜗牛妈妈安慰他说,所以,我们有壳啊,我们靠自己。”
缓缓开口,我就着月色讲故事。
“很有意思的故事。”看了我半晌,刘备下结论,“你是小蜗牛?”
额前浮上N条黑线,我抹汗,怎么无端端又给自己招来一个绰号。
“我和小蜗牛不同的是,我没有妈妈来告诉我这一切,期望着有人可以保护,跌跌撞撞了那么久,鼻青脸肿之后,我才明白,果然还是靠自己最安全。”我没有看他,只淡淡开口。
“果然还是叫小蜗牛比较有意思。”他兀自下结论,仿佛根本没有在意我在讲什么。
我瞪他。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起来,“不如,做我的女人算了。”
“啊?”晴天霹雳,我傻眼。
“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影子,会很辛苦。”他微微眯起眼,看着我,“我将打出一个天下,你可愿与我共享?”
命犯桃花。
我果然命犯桃花,还是逆插桃花,没一个顺的。
“如果你想以我来钳制曹操,那么可就打错如意算盘了。”我歪着头,笑眯眯地告诫,“你也会说,我只是一个影子而已。”我看着他,与平日里全然不同的另一种模样。
除下了温和的面具,我才发现,刘备,亦是枭雄,他的野心,不比任何人小,也难怪曹操会对他忌惮三分,欲除之而后快了。
“果然还是做我的女人比较合算。”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最大的好处便是,我与那叫做笑笑的女人无一丝交集,自然不会将你看作影子,在我面前,你至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刘大人的个性真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呢!”我微笑,“不知其他人是否也同我一样有幸见到刘大人的‘真性情’?”我刻意咬重最后三个字,带了三分讥讽。
“只有你。”刘备凑近我,挨着我的耳朵低低地开口。
温热的气息拂进我的耳朵,我轻颤一下,面红耳赤,一把推开他。
他笑了起来,笑得酣畅淋漓,随即站起身,转身离去。
我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
第二日一早,我便拖了狗儿去辞行。
刘备坐在庭院之中,正下棋,他头戴漆纱笼冠,身着宽袖长袍,端坐于石凳之上,右手执子,“啪”的一声,子落,棋定。
“你输了。”刘备微笑,温温吞吞地开口。
那般温和内敛,仿佛我昨天见到的那个张狂男子只是一个幻影。
坐在刘备对面的男子频频拭汗,显然已经惨败。
我刚要开口,转眼间,却又杀上了一局。
刘备微笑着注视棋盘,神情专注,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一片丹红的枫叶自枝头飘下,轻轻落在他那漆纱笼冠之上,他也仿佛浑然未觉。
“曹操攻来了。”忽然,他淡淡开口。
我没有太过讶异,《三国志》上早有记载,这是必然发生的历史。
“你说,他为什么会这么快便来攻徐州呢?”没有看我,观望着棋盘,他仿佛仍然专注着那盘残局。
又一片枫叶颤悠悠地从枝头飘下,如一只蝶般,在风里轻舞着,然后落到地面,悄然无声。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曹操,来得可真快。”刘备搁下手中的棋子,轻轻开口。
“大人杀了他的心腹车胄,他自然恼怒。”我笑道,理所当然的口吻。
“你并不惊讶。”侧头,他终于看我,温和的眼睛依然没有波澜,如一潭死水般。
不是疑问句,我便没有回答。
“真棘手。”他站起身,双手负在身后,背对着我。
我站在他身后,思量着怎么开口辞行,才能避免那城门口的火,烧到我这尾无辜的小鱼。
“你说,如果我把你绑上城楼,曹操会怎样?”
“啊?”我呆呆地张口,随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一旁的狗儿已是握紧拳头,一脸戒备地望着刘备。
转身,刘备看着我,淡淡笑了起来,“还真是不惜一切呢,明明袁绍在后方虎视眈眈,他竟然还敢精锐尽出,举兵攻打徐州。”
不惜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