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只是怕了,怕你如若若一样,突然消失。”郭嘉开口,仿佛连声音都带着痛,“你会回到你的来处,那个来处,却是他无法触及的,纵使他权倾天下,纵使他身登九五,他也依然无能为力……从此,永远无法相见,连死……都不能……”
我忽然想起那一日和华英雄一起在郭嘉家中,我对他所说的话,我说,“就算你想殉情,就算你真的死了,九泉之下,你也不会见到她”……因为,她仍然好好地活着,活在另一个空间。或许,她与你在同一个地点,甚至于是同一片天空下,可是……却是两个不同的时空,相隔了千年的时差……
即使远在天涯,只要还在同一个时空里,便有再次相见的希望。相同的地点,同一片天空,若是错开的两个时间,两个时空,那么……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那该……有多痛呢?
我仰头看着他,淡淡笑开,“我能体会你的痛,可是……他想留的,是另一个笑笑,不是我,他留不住他想留的,又凭什么要绊住我?即使是我,即使是我,我也有牵挂的人……从莫名其妙地掉入这个莫名其妙的时代开始,我便期望着有一天,会如安若一样,再回到自己的时空,可是现在……就因为这该死的手环,我便要永远困在这个时代?然后客死异时空?”
正因为有期望,我才一路开开心心地走过,但现在?我又该何去何从?
福利院的门口,阿满,那个智商永远停留在十岁的男子,他可还在等他的妈妈?
“笑笑要出远门吗?那阿满在门口等你,顺便等妈妈来接我。”……
阿满的声音,已经很遥远了。
那个傻瓜,还在等我回去吗?
而我,和他的妈妈一样,却是再也无法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右手狠狠拉扯着左手手腕上的离心扣,直至被勒出一圈红印,却仍是褪不下来。
“别扯了,一旦戴上,便再也无法取下了。”有些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郭嘉开口,阻止我的自残行为。
“原来的脚链呢?脚链不是被取下了?”我咬牙。
“他死了。”
“哦,对,你说过,他死了。”我点头,喃喃地道。
“离心扣是被下了诅咒的,除非所戴之人气绝魂灭,否则,便是剁了这只手,也是枉然。”
“这样啊。”我垂下头。
四周一片静默。
“出府吧。”半晌,我抬头,看向郭嘉,“送我出府。”
那双仿佛可以看透人心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他仿佛早就知道我的决定,没有丝毫意外地点头。
团子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看着我发愣。
“团子,待裴儿走后,你便跟着我吧。”看着她,郭嘉微笑。
团子愣了愣,随即喜滋滋地点头,“一切都听公子的。”
我冲她挤眉弄眼,这小妮子可算是达成夙愿了啊,从此近水楼台自然先得月。
团子趁郭嘉不注意,送了个大白眼给我,随即又规规矩矩地站在郭嘉身后扮淑女,看得我张口结舌,叹为观止。
回首望了一眼铜镜中那一袭红衣如火的女子,我扯扯衣袖,从被窝里翻出那只斜挎包挎在身上,一脸的跃跃欲试,“我们怎么出去?”
“走出去。”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郭嘉转身,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间门。
我将信将疑地跟着他,出了房门,在那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眼皮子底下走了出去。
“小姐,一路走好。”身后,团子用一种极为恭谨的声音轻声道,听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府里很热闹,来来去去的皆是些达官贵人,如此场面,曹操纳个妾也算是费心了。
跟着郭嘉,我们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房门,绕过走廊,经过后花园,然后……出了府门。
呃……就这样?
站在相府门外,我傻傻地仰望着相府门上的匾额。
这么简单就出来了?我原以为会惊心动魄,或者从暗门出去,或者有人接应……再不济,也该翻个窗,爬个墙啊……
怎么能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晃了出来,仿佛我只是一个观光客似的……那之前我那么辛苦逃跑究竟是为了什么呀……
“事情的顺利进展总会令人放松警惕,相府的守备虽然森严,但却无人会怀疑一个即将成为新夫人的女子会逃出府去,这便是大意,咳咳……而我,只是带你钻了空子。”仿佛看透了我心里的疑惑,郭嘉开口解释。
看着他,我半晌没有开口,眼前这病弱的男子,着实令人不敢小觑。
自袖中取出鼓鼓的一袋钱放在我的怀里,郭嘉看着我,轻咳着道:“快些坐了马车出城吧,待孟德兄发现你不见,封锁城门之时,你便出不去了。”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四下张望,却失望地没有发现那个小小的身影。
“狗儿会跟上你的。”郭嘉笃定地说道,“没有时间了,你快些出城吧。”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孟德兄跟我说过,见过狗儿的事。”顿了顿,又道,“照孟德兄所说的情形,狗儿会跟着你。”
我失笑,仍是半信半疑,“半仙啊,果然名不虚传。”
依言转身,我看到身后停着一辆马车,那戴着斗笠的车夫蓦然转头,冲我咧嘴一笑。
我微微一怔,华英雄?
“华兄会送你出城。”郭嘉道。
几步上前,我坐进马车,复而趴在车窗口,看向那个站立于风中病弱的青衣男子,“谢谢。”
清亮的眼睛微微柔和起来,郭嘉微笑。
“驾!”华英雄扬鞭轻斥,车轮缓缓转动,愈行愈快。
我趴在车窗口,笑眯眯地望着那偌大的相府越来越遥远,不知那般自负的曹操发现我失踪了,会不会气得抓狂?
“舍不得了?”华英雄的声音自车前响起。
我笑,“是啊,那般锦衣玉食,高床软枕,自然是要怀念一下。”
“出了许昌准备往哪里去?”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出了许昌,真是一个未知的未来。
华英雄笑了起来。
“快要到城门口了。”
我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撩开窗帘往外看,随即嘀咕,那个臭小孩怎样了?老老实实爬上车来坐着不是舒服点,非要跟着车子跑!
随即有些怔怔的,他跟着我跑了多久?这一回我是知道的,但之前呢?他也一直这样跟着?
“慢点。”抿唇,我对华英雄道。
“大小姐,你是在逃跑啊!”华英雄不可思议的声音传进车来,“能有多快便走多快,万一被相爷逮住,奉孝是脱了干系,我可是当场被抓,弄不好还以为是我拐了新夫人私奔,那罪过可大了!”某人唠唠叨叨中。
我翻了个白眼,“你慢点,然后推我下车。”
“嗬?”车子猛地停住,华英雄转身一手掀开车帘,“小狼崽,你活腻了?”
我白他一眼,趁车子停了下来,忙纵身跳下车去。
“喂!”华英雄大惊,忙要来拉我。
我趁着惯性踹了他一脚,然后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华英雄直着嗓子叫了一声,正怒气冲冲地准备上前兴师问罪时,一个身影猛地冲上前来,狠狠将华英雄撞开。
“不许碰我姐姐!”
我站起身,拍去衣服上的泥土,双手环胸,扬眉,看向那个脏兮兮的瘦弱背影。此刻,那个瘦弱的背影正张开双臂,挡在我身前,仿佛母鸡护小鸡一般带着敌意瞪向华英雄。
只可怜那华英雄一头雾水,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向我。
“狗儿,姐姐找得你好苦。”我紧盯着那个忽然轻颤了一下的瘦弱背影,幽幽地开口。
狗儿低头,转身便要逃跑。
“英雄!逮住他!”我大吼。
大概是因为那一句“英雄”喊得他热血沸腾,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华英雄极其神勇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狗儿,将他拎到了我的面前,听候处置。
被我盯了半晌,狗儿不自在地动了动,一张黑漆漆的小脸上惟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是灵动的。
“为什么躲着我?”我扬眉问道。
“我只是……不想姐姐为难。”咬唇,半晌,他低低地开口。
我看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的火苗被浇灭了大半,却仍是板着脸,“为难?你倒替我着想。”
狗儿死死咬着唇,不语。
“说说,我如何为难了?”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黑漆漆的脸上满是倔强。
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开始本来就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地要赖着姐姐的……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可是你还是丢下我……你跟阿瞒一起跳崖,都不带上我……”
啥?
嘴角微微抽搐,我哭笑不得,“跳崖是一瞬间发生的事,谁能确定?再说,跳崖又不是赶集,明知道会死,难道我生生地拉着你一起死么?”
“就是!姐姐答应过不会丢下我一个人!所以,死也不能食言!就算是死,也要带着我!”他忽然抬头,冲着我大吼,漂亮的眼睛红红的。
我愕然,看着他,半晌无语。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跟着我?”斜觑他,我淡淡问道。
狗儿咬唇,“我是姐姐的。”
再度傻眼,我无奈地看向他,“跟了多久了?”
“坠崖后一直找,直到郭嘉将你和阿瞒带回府去。” 他低头老老实实的回答。
“一直跟着?”
“嗯,一直跟着。”
“然后便守在相府外?”
“嗯。”
“我被带进宫,你便又守在皇宫外?”
“嗯。”
我叹息,这个孩子,不是一般的固执。
“这小子,刚刚撞得我好疼。”华英雄抬手一个爆栗敲在他头上。
我忙阻止,一把将狗儿从他的魔爪下拯救出来,拉在怀里,心疼地摸摸他的头,“轻些,哪是什么小子,明明是个姑娘。”
狗儿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然后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我。
华英雄愣了一下,大笑起来,然后那双狐一样的眼睛便盯着狗儿直瞧,瞧得狗儿浑身不自在。
“我看也是个姑娘,还会欺软怕硬,丞相大人欺侮你家姐姐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出头,这会儿只会欺侮我这老实人。”
老实人?我瞪他一眼,他若老实,天底下狐狸便绝了种。
“我没有!”狗儿受辱,大叫起来,随即偷偷斜觑了我一眼,“我原以为……”
“以为什么?”华英雄撇嘴。
“以为姐姐喜欢阿瞒,阿瞒也喜欢姐姐,所以……”他低下头,小小声地道。
“所以一直躲得远远的看你家姐姐被欺负?”华英雄大笑。
狗儿瞪他。
我叹息,摸了摸他的头,“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
“姐姐找我?”狗儿看着我,眼睛真如小狗儿一般发亮。
“嗯。”我点头,随即注意到他脏兮兮的裤腿边已经干涸的血迹,连带着裤子都被撕破了几个洞,衣裳褴褛,心不禁有些酸楚。
“咳,我很不想打扰你们的感人重逢,只是……”华英雄看着我,“奉孝那家伙撑不了多久的,丞相大人一旦发现,大家都跑不掉。”
我愣了下,“半仙说现在守备松懈,不碍事的。”
“你傻啊,”华英雄以看白痴的眼睛看我一眼,“你一身红衣,盛装打扮,还跟着奉孝大摇大摆地出府,自然是郭嘉打点过的,你失踪的消息一传出,奉孝哪有可能逃得了干系。”
“啊?”我愣了愣,没有料到那个总是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病弱男子会因我得罪他的顶头上司。
“罢了,快些走吧,丞相大人总不至于因一个女人真的治他的罪。”华英雄摇头,“走吧,不要让奉孝的心血白费。”
我抿唇,一手拉了狗儿的手,“上车吧,出了城再说。”
狗儿顺从地由着我拉他上车。
马车一路颠簸,我坐在马车上,弯腰拉开狗儿的裤管,狗儿不自在地动了动,看着他小腿上那些纵横交错的刮伤和划痕,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弄的?”我瞪他,随即想起刚刚他说的“坠崖后一直找,直到郭嘉将你和阿瞒带回府去”,不由得心里微微一紧,那个孩子轻飘飘一句带过的话,竟是折腾得他满身的伤痕。
“笨死!”我抬手敲他的额,却舍不得用力,“一个人无依无靠,为什么不去风月楼找你娘蹭吃蹭喝?”
“她死了。”狗儿小声地咕哝。
“什么?”我没有听得真切。
“她死了。”狗儿看向车外,淡淡开口,声音不像一个孩子,“吊死在城北的破屋里。”
城北的破屋?就是那群乞丐住的屋子,狗儿他爹也曾住在那里。
“什么时候?”握住狗儿冰冷的手,我放柔了声音,道。
“阿瞒带兵杀了董国舅之后。”
我将他拥进怀里,没有出声,明明和何宴年纪一般大小,他却瘦弱得很。
“姐姐,你可知道阿瞒为什么有证据去杀董国舅么?”狗儿闷闷地开口。
“和你娘有关?”轻拍他的肩,我问道。
“十多年前,她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家中世代从商,家境殷实……”狗儿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