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很爱幻想的女生,“桌下有一只贪吃的蜘蛛,东西掉下去立刻被吃光了”、“捡到一个漂亮的瓶子,里面住着田螺男,许下的愿望都可以实现”、“隔壁住着的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是一个女巫,能做出让人变漂亮的药”……
——但有一天,你长大了,梦醒了,所有的梦想就都消失了。
——米云云
【壹】
梦里仿佛可以听见许多声音。
从另一个星球传来的飘渺的抽泣声,哽咽着的哭泣声,还有号啕大哭的声音——细细的,脆脆的,像毒蛇的红信子,搅得睡觉都不安宁。
于是醒了,却发现自己的整个枕头都湿了。
宫明撩开了身上盖着的被子,出乎意料地没看到林篪。
灯光都熄灭了,天空上的月亮和星星便笑了。
依稀可以看见露台上一盏小小的大象台灯亮着微微的白光,落地窗拉得紧紧的,林篪背着身子,低俯着头,正在敲击着自己的笔记本的键盘。
这么晚了他在干吗?
宫明走了过去,拉开了落地窗。
突兀的响声在静夜里特别刺耳。林篪被吓了一大跳,转过身,一张脸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
“在干什么呢?”宫明笑嘻嘻地靠近。
来不及关掉的QQ聊天框里,“匹诺曹的鼻子”的头像正在跳动。
“我……跟依然在聊一点关于米云云的事。”林篪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本已经慢慢走近的宫明突然妖艳地笑了一笑,止住了脚步,栗色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眼睛,他说:“哦,你们继续聊。”
卧室里的大木挂钟的时针指在了三点。
我一直不知道你有加依然的QQ。
这么晚了你们还在聊,应该不是第一次吧。
“阿明——”
“我口渴,进去喝水。”丝质睡衣里少年的骨骼青涩而性感,宫明的心跳怦怦地震动着,但肌肉、皮肤和他的伪装掩饰了这一切。
——依然以前暗恋着林篪,现在也是。
虽然知道自己不应该在意这些,不应该猜忌,不应该怀疑,但心里仍然是有一根刺,时不时便狠狠地刺一下。
“明天再说,我下了。”
笔记本上迅速地打出一行字,没等到依然的回应林篪便点了关机,连电脑也不拿,就走进了卧室。
笑容魅惑的男生正仰起头,“咕噜咕噜”地喝下一大杯水。
沉默了片刻,林篪走了过去,扶在了桌沿,眼睛直视着宫明:“我的Q密码你知道的。”
【贰】
在心理学上有这样的一个现象。
当一个家庭有了第二个孩子时,第一个孩子便会惶恐不安,他会觉得从前伤心的时候为他擦眼泪、给他买东西、陪他一起去旅行的父母不会再关注他了。
于是有些孩子叛逆了,有些孩子妒忌了。
林篪之前一直不喜欢依然,大概就是这种心理。
他害怕依然会抢走宫明所有的爱。
那一天,他的QQ里“匹诺曹的鼻子”的头像闪烁了起来,他确定不认识这个Q号。
“你是?”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屏幕上出现一个笑脸。
“我是依然。”
林篪根本没有印象他加过依然,他是一个不太容易和陌生人熟络的巨蟹座,即使这个陌生人,有着他一直都不想面对的“宫明正牌女友”的身份。
“找我有什么事吗?”在片刻的沉默之中,林篪发出了礼貌而客气的一行黑体字。
依然使用的字体是小小的楷体,像她本人,散发着恬淡的气息。
“这个……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不是关于阿明的。”依然还没忘记她上次找林篪问宫明的爱好兴趣时碰上的软钉子,“是米云云的。”
“啊?”
“请你帮帮她。”
使用了敬语的语句透露出非一般的讯息,在等待了几十秒之后,看到电脑屏幕上出现的一个字,依然长呼一口气,蜷曲在椅子里的双腿放松了许多。
林篪只发了一个“好”字。
这就是林篪印象中和依然的第一次聊天,大概是在两个星期之前。
之后米云云和依然的关系恶化,以前恨不得穿上连体裤的两个人如今遇到却不打招呼,米云云崴伤了脚,掌掴了麻伊琳,这一系列的事件隐隐地透出一些奇怪的讯号。
究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那么紧张,那么傲气,即使是和他表白的时候也是用“那我们就交往试试看”这样的强势语气的米云云,今天为什么会在学校的小花坛哭得那么伤心,如一个无助的小孩。
林篪睡不着,他打开笔记本,屏幕上发出的白光在卧室里特别刺眼,他瞧了瞧俯身趴着睡的宫明,眼睛里是一片深邃的柔软,然后拿了电源,轻轻地拉开落地窗,到了露台。
没想到试着发一下讯息,依然居然还在。
“你和米云云怎么啦?”
“是我的不对。”依然这样回复。
“米云云又怎么了?”
“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林篪仰起头,看着星空,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能从依然的语句里看出重重的心事,但依然不愿意向他透露,而他也不是一个喜欢打探别人秘密的人,之所以想问一问,或许是因为下午米云云和麻伊琳在小花坛对峙的一幕,让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过,宫明醒来推开落地窗的举动,把他从沉思的状态中拉了回来。宫明看到跳动着的“匹诺曹的鼻子”,本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像触了电般地收回,他敏锐地发觉,并立刻跟宫明解释了。
他的Q号登陆密码是宫明和自己相遇的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宫明一定会记住,如他一样,怀着感恩的心回忆他们的相遇。
【叁】
在许久之前,米云云烦恼的事情是:
抽屉里的情书为什么这么多?剑道社那个该死的大胖居然也敢在校道上拦住姐表白,是什么给了大胖如此不畏惧的勇气?
剪不剪刘海呢?光洁而高的额头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高不可攀了。依然笑着说,或许剪了刘海遮住了艳俏的鬓眉就会变成平民公主。于是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要改变一下张扬的形象了……
星期天和林篪、依然、宫明一起去玩,要穿什么样的衣服,配什么样的包,梳什么样的发型呢?
但是,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切就都变了。
一直飞来飞去谈生意的父亲米振山回来了,要在X市再开一个公司,待在家里的时候自然多了起来。米振山对她的疏离、冷淡渐渐地变成了每天回家必须面对的一道难题。从一开始还会低声地唤一两声生疏客气的“爸爸”,到后来餐桌上的冷漠,故意视对方不存在的状态,其实每一次自己都觉得好像有一口淤血哽在胸口,偏偏吐也吐不出来,只得那么难受地挨下去。
而学校里,和林篪分手,依然背叛了她,因为上课恍神而被班主任叫去谈了好几次的话,成绩也下降得厉害……似乎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米云云在星期一的早晨几乎不想到学校去。
她慢吞吞地下了楼,却见到米振山放下报纸,一脸阴沉地瞧着她:“还不去学校?要迟到了吧。”
米云云毕竟是藏不住心事,脸上也就表现出来了。
米振山“哼”了一声,说:“你班主任昨天打电话来了,说你最近上课总走神。”
米云云站在旋转楼梯的最后一级阶梯上,瞪着米振山,眼神诧异。自从四年前发生那件事之后,父亲似乎就放任了她,不论她是拿了奖学金,学校邀请家长去参加年末表彰会也好,或是几门考试加起来不到一百分,都不再过问了,而今天怎么好像是特意在等她一般。
米振山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你是不是早恋了?”
是班主任说了什么?米云云脑袋里“轰”的一声,下意识地回答:“没有。”
——她和林篪分手了,这也不算是假话。
米振山的眼里有一道愤怒的火燃烧了起来,他突然站了起来,用力太猛以至于身后的椅子“啪”的一声往后倒下。他的右手用力地拍在蟠龙石餐桌上,成熟而保养良好的脸上冒出青筋,声音拨高:“你还敢骗我!若是没有,你们班主任为何要我关注一下你的交友情况?你是不是不知廉耻,不知羞字怎么写?你不要面子,我米振山还要!”
——你是不是不知廉耻,不知羞字怎么写?
——四年前,在米云云地狱式减肥过程中,一个网友一直陪她聊天,米云云变漂亮后,在那一年的暑假和这个网友见了面。没想到整整比米云云大上一轮的男网友却原来是一个网上惯骗,伪装得温柔体贴实则是专门诱骗小女孩的皮条客。米云云和男网友一见面便被囚禁,之后被迫在一家名为“养生馆”三层小楼里接客。米振山在X市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请动了市局刑侦队长,调查了米云云和男网友在网上的蛛丝马迹,直扑该养生馆,米云云在失踪了十多天后终于获救。得知了事情原委的米振山愤怒地一拳砸在养生馆的玻璃上。虽然米振山上下打点,但被一同解救出来的还有五个来自不同区域的女生,刑侦队长当即把这当成一件大功劳上报,媒体介入采访,“市刑侦破获一起特大网上皮条客案”、“无知少女失足十四天幕后血泪史”。纸没能包得住火,米振山和米云云的父女关系便在那时候渐渐地恶化了。
“你是嫌我丢了你的脸吧?”米云云瞧着自己的父亲,心底有说不出的悲哀,她难过得想去死,这么些年来米振山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这十四天是她的一段噩梦,受到伤害最大的是她本人,而不是任何一个别的人。作为我最亲的人,你不仅不安慰我,疼惜我,相反,你只是考虑到自己,你这样的人配做父亲吗?配得上父亲这一个伟大的称呼吗?
“既然你也知道丢脸,为什么还死性不改?”米振山击打在蟠龙石餐桌上的手掌一阵火辣辣地痛,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愤怒地说,“学什么不好,学人家早恋,难道你受的教训还不够?”
仿佛女儿是一只苍蝇一般嫌弃的表情浮现在米振山的脸上。
——依然,四年前我没疯已经很幸运了。
——妈妈告诉我,既然我已经这么不幸了,不更勇敢,不更快乐地过接下来的日子,那我这一生就没有意义了。我不想自己这一生就这样毁了。
——曾经多少次在月圆之夜,我用小刀在手腕上来回比划,最终我还是做着今天的米云云。或许你也可以说我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我要活得比任何人都漂亮,都活色生香。依然,我做到了,所以你看到了一个张扬、没心没肺、骄傲得像一个公主的米云云。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
华丽的房子里两父女在对峙。
米云云抬起头,嘴角突然诡异地一扬,鲜明的五官一下子美艳了起来,她缓缓地说:“不如这样,你权当没有我这个女儿,也就不用蒙羞了。”
愕然了几秒,米振山的大脑似被火炙烧着,他像一只发怒的公牛冲向了米云云。
非常地用力。成年男人的手掌。少女娇嫩如花瓣的脸庞。
如果完全不控制力量的话,真的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一巴掌抽下去便会流血”。
米云云只觉得口中似乎多了一样东西,她下意识地吐了出来。
一颗沾满血丝的牙齿在掌心的纹路上像枯萎了的果实核。
米振山的怒火一下子熄灭了,他张了张口,看着米云云握紧了拳头从楼梯处跑了出去,穿过客厅玄关,一瞬间不见了。
他并不想这样的。
——他只是害怕,女儿又被骗了。
——他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样控制心底浓浓的悲哀。
——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受过伤害的女儿。
——他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
米振山颓然地跌坐在地板上,抱着了头,低声地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肆】
雨声细细,打在教学楼的屋檐边。
恰好是月考成绩公布的日子,在一楼长廊的黑板上张贴着成绩榜单。
“没有天理啊,平常看你都没有读书,结果成绩又上升了十个名次。”
“物理我一定又垫底了,总分才会这么靠后。这几个星期耳朵又要不清净了,你知道我妈那个人。”
“第一名又是林篪,怎么有人这么厉害。”
这时候正是课间休息时间,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真的吗?”麻伊琳眼睛睁得大大的,掩唇惊叹,说不出的天真和烂漫,“怎么会有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