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珊湖看上去像花,但是,跟在陆上看到的珊瑚比较起来,海里的珊瑚中部更大。在海底,它们看上去有巨型堤坝的效果,或者像树阴,巨量的珊瑚凑成一丛丛的花朵。有些珊瑚看上去像是微型热气球,另外一些像息肉或奇怪的百足虫,也有的像蜘蛛。还有一些看上去更像是蛇发女怪美杜莎。有些跟人体器官一样,红色的,有脉动。在帕劳,这样的品种全都有。有一种灰色的长形珊瑚,看上去像一捆骨头,这是最让我感动的一种,最年轻的吕质看上去如同肋骨,最老的看上去如同一堆大腿骨,全是一捆腿骨。风暴的作用,或许是从潜水船的侧面随便扔到水下去的锚等,都有可能砸断这些珊瑚,我开始把这么一个特别的地点当成废件堆放场了。
本纳的船终于来了,将我们送到了科罗尔,我在那里换了电池,之后回到了罗克岛。我们把皮船放在他的动力船的甲板上,因此我称他的船为母船。我们去了姆库默,是外海暗礁上形成的一个很漂亮的大岛。在它的一个海滩上,密克罗尼西亚的冢雉下了蛋之后飞走了,把蛋留在那里,让腐烂的椰子树叶产生的温度使其孵化。一只椰子蟹尝试性地攻击了我的工具箱,迈克尔拍了下来,希望将他的照片登到巴塔哥尼亚目录册上去。
我对开船的人说:“我在找一处很深的暗洞。”
他说他知道有一处,是埋人洞,有蝙蝠在那里。那是对夜视双筒镜的终极测试。我们在岸边抛了锚,我游到了多岩石的岸边,望远镜用手举在水面上,非常清楚它的价值(两千四百美元)。最后我仰泳游到了岸上。爬到洞口后,我走了进去,寻找海蛇(没有)和蝙蝠(许多)。至于在那里发生的葬礼,所有古老的珊瑚看上去都像是散架的人骨。等我拿下望远镜之后,我连放在自己脸前的手都看不见了。我戴着夜视镜走了出来,一路见到很多绿色的蝙蝠在绿色的空气中顺着绿色的崖壁飞动。
罗克群岛上最漂亮的岛群之一就在西南角,并且称作恩杰鲁克韦德,人们经常叫塞文迪岛。事实上,共有四十六个岛在那边,都是绿色的,圆形的,一个紧挨着一个,外形非常奇特,在里面清澈的绿水里划船让人容易迷失方向,就跟在一个迷宫里一样,里面有很多误导性的形状、海湾和出口。植被很厚,想当然,鸟类的品种也更多,而且十分活跃:有燕鸥、黑燕鸥、燕子、翠鸟。一些在别处属于濒危品种的金丝燕,这里却有很多。
这是一年当中潮水最低的时期,在一些有浅滩的地方,潮水只有几英寸深,但是,我们想办法到了一个洞口,一直划到了很深的一个洞角。我们就把皮船放在这个地方,把船拖起来以后,架到了一个珊瑚架上,然后爬进洞里。我们在洞里发现了一个船速测试平台、一只生锈的变压器,还有一台发出臭味的无线电收音机。毫无疑问,这是二战时期的一处哨所,但是,到底是来这里的日本人找美国人,还足相反的情况,那就不得而知了。显然,没有别的任何人在这里留下痕迹。这地方给人一个坟场的感觉,或者说得更恰当一些,是一个葬礼室,是战争的另一处陵墓。
斯哥特·戴维斯是海龟项目的另一个成员,他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他指一处海龟窝给我看,是一些偷猎者袭击过的,其中很多蛋都被帕劳人当场吃掉了,那些人在帮助人们确保这些岛上的玳瑁灭绝。海龟可下80—90枚海龟蛋,但是,只有一两只孵化出来的蛋能够活到成年。
“有些帕劳人很是奇怪,”斯哥特说,“有一次,我跟一位女朋友在一个岛上露营,到早晨两点钟,我们被一个帕劳人惊醒了。他有可能喝醉了。他说:‘我准备去操你的女朋友,然后把你杀掉。’他也有一把枪,是他们用来打鸽子和蝙蝠的来复枪。”
在我看来这是个极其可怕的故事。他如何让那个帕劳人安静下来的?
“我说:‘喂,我现在实在太累了。你明天再来杀我如何?’”
真奇怪,这个逻辑竟然起作用。
早晨,我们下水潜泳,摸鱼,白天太热的时候在树下打一阵子瞌睡,下午两三点再出发,晚上五、六钟左右找露营地。珊瑚只是帕劳深处的奇迹之一。大量的鱼是另一个奇迹。而且还不是鱼的数量——这里有各类鲶科鱼、金枪鱼、刺尾鱼和梭鱼类——而且还有鱼的大小。三十到四十磅重的鲶科鱼并非异常,而这里的濑鱼可达到大黑猪那样的个子。我们看到一些鱼在珊瑚礁的西边跳跃,便划了过去,看到了约二十多条海豚围绕着一群金枪鱼,而金枪鱼本身也一直在吃更小的鱼——这是一个活生生的食物链的例子。
我们决定在低岛之一露营,那里有一处沙滩,我们的皮船也容易进出。我们的母船已经留在了一个漂亮的海湾里,我们划着船回到了这个海湾,然后开始搭建帐篷,选了一个远离潮线的地点。我们弄好了自己的设备后,果蝙就开始在高树上争夺起来,然后飞动,一大群肥肥的蝙蝠飞越海峡寻食。
电话电池又没有电了(三十分钟的通话时间内用得挺好),摄影机的电池也快用完了。我已经放弃使用纽顿书写板了。收音机用得还不错,夜视镜也还好使。但是,几乎所有的东西都需要电池,甚至包括带灯的指南针在内。到时候,所有这些东西都会变得没有用。可悲的是,如此先进的电子用品能否起作用,竟然取决于如此笨重和软弱的电池。
这样,几天之内,当电池寿命快要结束时,我的上线联系也变得没有用了,就跟鲁宾孙·克鲁索在他的岛上嘲笑多布隆币一样:“看到这种钱币我就会自嘲:‘啊,废物!’我大声说,‘你有何用?……一把刀子顶得上一大堆钱币的价值。’”的确,我那盏带蜡烛头的小灯,我的折叠刀,还有我的皮船桨现在对我的价值大过电话、摄影机、收音机、纽顿书写板,现在,这些昂贵的东西都是没有用的废物了。一只鱼钩的价值比我的全球定位系统或我的呼机价值大得多,如果在这个岛上长期生活下去,那将是生死之间的差别。我的高科技营帐现在安静多了。
在自然风景区内,很难找到这样的安静。至少总会有风。树和草的沙沙声、昆虫的鸣叫、鸟类叽叽喳喳的声音、蝙蝠的聒躁。在海边,清静,真正的清静几乎是不可能找到的。但是,我在罗克岛的这最后一天里,连水的拍打声都听不到了。空气纹丝不动。什么样的昆虫的声音都听不到了,甚至连鸟声都听不到。果蝙飞到很高的地方,在绝对的安静中拍打它们的翅膀。这看起来非常简单,也令人惊奇: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房间。
品尝太平洋
凯勒纳岛是特洛布莱恩德群岛较小的岛屿之一,多年以前的一天,我碰巧在凯勒纳岛的海滩上露营。那天,我的世界观突然发生剧烈变化,我得到一个灵感,决定要写出《魔术师米尔罗依》这本小说。凯勒纳岛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所在,远在新几内亚外海处,地图不能画到的地方有多么偏僻,这个地方就有多么偏僻。但是,这里有各种热带病的祸害,这也是我那天产生巨大震动的由来,当时我在想,这个村庄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口漂亮的牙齿。
我见过的大多数特洛布莱恩德群岛人牙齿都不好,那是他们咀嚼含有少量镇静剂成分的贝特尔果造成的后果,他们还把这种坚果跟珊瑚礁上刮下来的一种石灰混在一起咬。这使他们的牙齿染上了鲜红色,因此而损坏牙釉,结果导致牙根糜烂。我那个村子里的人都有一口漂亮的白牙,非常特别,他们的力气也特别大,肌肉发达。
就在上岛的那个星期,我跟一些村民出海潜水,并在带支架的独木舟上用鱼叉叉鱼,结果我就发现了他们身体特别健康的原因。我们正在折磨一群鱼的时候,一条鲨鱼朝我们游来,然后又来了一条,这条大得多,对我们产生了兴趣。这些惨白色的大鲨鱼在绿色的深水里轻松地游动。我游到水面,等了似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后,其余的潜水者就开始往船上爬了。我问其中一个用鱼叉叉鱼的小伙子泽查里亚说,他是否看到过鲨鱼。看到了,他看到了三条。
“我对它们喊,‘呼普!呼普!呼普!’结果就把它们吓跑了。它们都是些愚蠢的鱼。”
在新几内亚的海岸,如果在水下大喊,那是让鲨鱼发现你的好办法。
“你为什么不杀掉它!”我说。
“因为我们不吃鲨鱼。”他说。
很难想像,生活在特洛布莱恩德岛的人杀掉某种东西以后,居然不吃它。
“我们是基督再临派成员,”他说,一边就开始背诵《利未纪》第十一章摩西律法里关于食物禁忌方面的条文,尤其是涉及吃无鳞鱼的教训——鲨鱼、金枪鱼、鹞鱼。
另外,不抽烟,不嚼贝特尔果,不吃猪肉,不吃脂肪等等,一直背到了《申命记》的第十四章。宗教虔诚解释了村民的白牙、结实、力气大和身上没有过量脂肪的原因。他们的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岁可并不是他们的错。严重的疟疾和细菌感染在岛上很常见,肺结核和麻疯病也是一样。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的身体还算是不错的。
他们的食物是一种得到《圣经》强化的普里迪金食物,主要是鱼和新鲜蔬菜,几乎不用调味品,这使他们成为极好的生理标本。我思考那些村民,开始想像这样一本小说,灵魂的再生伴随着巨大的生理活力,是美国所有的食品都可以从《圣经》的字里行间找出来的。这事让我想到,我们如此之多的习惯都写在我们的身体上。这可并不是什么新思想。1850年看过狄更斯对《大卫·柯波菲尔德》中的乌里亚·希普的描述的任何一个人都会立即明白,希普脸色苍白和红眼病表明,他是个狂热的手淫者。在很多文化里(意大利是其中之一),一个人的大鼻子表明他的生育能力很强。大多数人都明白久坐者的屁股和醉酒者的鼻子,但是,我开始看出吸毒者的眼睛和甜食者的疲劳,吃肉者的内脏和吸烟者的脸。
这个发现,完全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偶然事件。我需要再生——大多数作家都需要如此。跟太平洋岛上居民的生活不一样的是,一个作家的日常生活是极不利健康的。所有认真的作家都会工作很长的时间,而且不可避免地感觉脱不开身。
我之所以去了那个太平洋上的岛国,就是因为在家里写一本书就如同坐牢一样,因为这个原因,我总是一个旅行者。我慢慢对居家感到恶心了,整天一个人在家,一连几年不变,一方面需要隔绝,同时又不喜欢人质一样的异化感。我肯定某些作家很喜欢这样一种修道士式的一动不动,但是,很长时间之后,我感觉就快要发疯了。长期这样钳闭在家,我觉得也是不利健康的。
从特洛布莱恩德人身上得到的这条线索让我明白,哪怕一个困在家中动弹不得的作家,也应该有能力找到一个跟自己的生活和谐相处的办法的。那些村民信基督再临,生活在遥远的海岛上,他们吃想像得出来的最简朴的食物。跟他们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我看到萨摩亚和汤加岛上的人都喜欢斯巴姆、盐腌牛肉和软饮料。这样不细心的食物使他们看上去很阴沉,睡眼惺忪、身材巨大。特洛布莱恩德岛人的虔诚看来解释了他们良好的健康,另外一些岛国人的肥胖看来就像他们所吃的东西的一个逻辑后果:吃斯巴姆,吞垃圾食品,还有唱赞歌的虚伪。
为了理解太平洋岛人的合并宇宙观——他们的信仰精神色拉混合了基督教与波利尼西亚人的万物有灵论——我去读了《圣经》。除开基督再临派对《利未记》(读起来就如同为保护濒危动物而写的一本小册子)的依赖之外,还有耶和华见证派,他们时常召唤起恐惧感,让他们不去吃“掐死的动物。”基督教科学家派受到艾迪夫人《科学与卫生》一书的启发,也催促人们注意精神自助。还有摩门教,那是所有宗教当中最著美国特性的一门宗教,因为有很大一批劝教者,这门宗教在太平洋地区无处不在。
我不信任何一门宗教,因此读起《圣经》来心地坦然,思想开放。我发现了很多人已经知道的事情,《圣经》里面提到有很多食物,有各种各样的美餐,还有许多食谱,有些是暗示的,还有一些是系统地讲出来的,就如同在很多食谱书里面一样。当然,还有提及面包和鱼的地方,那是非常著名的一些段落,还有牛奶和蜜,但是,这本书里面也提到了杏仁和野豌豆(大巢菜),有草药,有谷物,有蚕豆、豌豆和各色各样的葡萄酒。但以理只有回头去吃原来的小扁豆才能完成奇迹(《但以理书》第1章1—21节);伊泽凯尔(第4章9节)提供了一份精确的配方,用以制作营养丰富的高纤维面包。几乎所有的《圣经》食品都是营养丰富、体积大、含豆类、引发能量、低脂肪、低糖类的食物。
我自己也开始涉猎食物。毕竟,我住在这个房间里,只有写作占用我的时间。最开始的时候作为没事试试食物方面的猜想的事情,后来就成为认真的实验活动了。开始,我把打量自己的身体当作一种爱好,之后,身体就成了我最主要的关心内容了。如果你整天在家里呆着,那很容易把自己的房子变成一间实验室,因为你才是这个房间里惟一的一头天竺鼠。我原先时常吃一些素餐,但是,读了《圣经》——并在隐居当中写作自己的作品——之后,我就更加认真一些了。在《旧约》当中,有一些讲吃肉的内容,还有很多烤羊的内容,看了很多先知的东西之后,很难不时常想到薄荷酱。但是,在《旧约》中,很少有真正的食肉者。基督一般会在吃饭的时间到场,但是,“他们坐下准备吃肉”的说法,经常只是雅各布说“他们吃”的一种表达方式。《列王纪》第19章第8节里面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吉迪昂版《圣经》描述伊莱亚有提示比饮食,并且用到了“肉”这个词,而修订版英语《圣经》翻译得更好些,用的是“食物”这个词。
《圣经》里面的人都吃得很好。“你们的大肠将如竖琴般下沉,”伊萨亚说,这里面的道理也很容易看出来。只有一个人(《士师记》里的伊格伦)被描述为“一个极肥的人。”无可避免的是,圣经中的人都能活很长时间。这也可能是因为古代记年的特别方法所致,但是,稍加算术计算就可以看出,200岁是个轻松平常的寿命周期。那可不是一个完全不合理的目标啊。
等我年纪越来越大以后,活很长时间的想法就越来越有吸引力了。时间对我现在重要得多了。有人精明地观察过,对长寿的关注是富人的一个基本特征。德国医生和文学评论家弗切尔描述过这种现象的后果,当时他在讨论托尔斯泰的一个小说人物伊万·伊利奇:“头脑简单的人对自己的生命并没有看得那么重,因此他们可以接受命运的安排,生命和心脏已经做了各自的工作,到了他们该走的时候了。对照而言,成功和自信的人一般会在生理崩溃的现实面前感觉彻底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