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长沉吟了一阵,说,重庆的图书馆在北碚,那还是卢作孚先生建立的,离我们市中心有100多里路,去一趟也不方便。关键问题是,南京的抗倭斗争是失败的,用它来表现可能不太合适。
“啊?怎么回事啊!”胡教授是教中文的,只知道有那么回事,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厅长说,这群倭寇人数并不多,却有极强的战斗素养,其武艺之高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詹姆斯不明白:“什么叫倭寇?”
“倭寇,是东南亚人们对海盗的贬称,多来自日本,也有中国及外国的亡命之徒,他们横行海上,杀人越货,也有深入大陆烧杀抢劫的……”厅长给詹姆斯介绍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厅长博闻强记,娓娓道来: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六月七日,浙江杭州湾南岸上虞县居民正在纳凉,海边不知何时停靠了一只外国船只,那船突然着火了,下来一百余多倭寇开始了入侵我国东南沿海的行动。他们兵分两路,其中一支部队往西北而来,以凶残的手段和机动灵活的战术打得明军措不及防,节节败退,竟然穿越绩溪、泾县到了南陵……
“人数不多呀,”詹姆斯问,“能比当今日本军队更厉害吗?”
“从明代那个冷兵器时代看来,两相对比,倭寇与明军的对抗也是以少胜多,但是更加强悍。”厅长说,“就以他们在南陵县与明朝军队的一场交锋为例,当时,各地的明军都赶来支援,然而,当明军们对倭寇万箭齐发之时,这些倭寇竟然面无惧色,反而空手接住明军射来的箭矢,动作灵活,在箭雨中来回穿梭,毫发无损!明军们见此情景,又惊愕又害怕,很快就军心涣散,各自逃命了。”
胡教授更关心剧本怎么写:“原来,我们现在的某些国军也是有传承的呀。那南京抗倭的战争是怎么打的?”
“这群倭寇逐渐逼近南京城,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吓坏了,以为千军万马即将到来,奏请在城周围增兵,可是此时各地都有倭寇肆虐,又能分出多少兵力回援南京呢?在一片人心惶惶之中,这群倭寇终归还是兵临南京城下了。江宁镇指挥朱襄、蒋升二人,率领三百多明军在城外的樱桃园驻扎,探子报来,倭寇只有一百多人,明军大喜,准备一举击溃倭寇。”
其余两人都问结果如何?厅长摇头也有几分儒雅:“正是夏天,天气酷热,士兵们穿着厚厚的盔甲忍耐不住了,纷纷脱掉盔甲,跑到树荫下乘凉,有的居然光着膀子歇息,有的居然玩起了掷骰子的游戏。”
两个指挥无法禁止,正在焦急之时,来了几个乞丐,就问他们看见倭寇没有?那几个讨饭花子说我们从东边来,一个也没看见,估计还早得很。
明军们愈发松懈了,哪里知道,这些乞丐就是打先锋的倭寇,一声口哨响起,几十个倭寇挥着日本武士刀杀了过来。他们“便旋如风”,左右砍杀,明军们早已脱了盔甲,毫无防护,被砍杀得满地打滚,即使侥幸逃脱的,也陷入了沟渠之中,倭寇们就用火药将这些明军活活炸死。
结果朱襄战死了,蒋升负伤了,几百个明军覆没。城中军民再也不敢出城与倭寇迎战,紧闭城门,仅以火铳还击,却也没打中几个,倭寇毫发无损,又杀死了八九百南京军民。而倭寇的首领却打着黄罗伞盖,骑马在城楼下耀武扬威。
厅长介绍完了,长叹一声:“胡教授,事实就是这样,我们不能违背历史,但如实写出来,又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怎能鼓舞我们斗志?”
胡教授听了赶紧申明,这样的历史剧不能写,再回去想想别的题材。
回到家里心里闷闷的,日夜思考,为民族的灾难深重哀痛,也为自己没想到好的历史题材着急,夜不能寐,早饭之后打算提笔,又不知如何动手。心血来潮,突然就犯病了。
听到这里,乔子琴笑了:“胡教授,为这事着急呀,您怎么不问我?”
“您也写剧本?”
“不是,我知道抗倭取得辉煌胜利的、值得歌颂的抗日英雄的地方,也是在明朝发生的事。”
“哪里?”
“在我的家乡,湖城呀。”
躺着的胡教授摇头:“厅长已经给我讲过,湖城那里明军失败在先……”
“您说的是南陵之战吗?那的确是惨败。”乔子琴说,“芜湖之南,大片房屋被烧,许多军民被杀,一片烟火。芜湖得知,县丞陈一道父子率领骁健力战独进,沿着泥泞的道路迎战敌人,却在南陵全军覆没,父子俩不幸战死。”
“我说嘛。”
“官兵不行,不等于百姓不行,揭竿而起的是一位徽商。”
“徽商就是儒商。这我知道。”胡教授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胡教授错了。”乔子琴笑靥如花,“就是他的义举,让湖城安然无恙。”
胡教授欠身起来:“快,你给我说说。”
乔子琴就端来一张凳子,坐在他床边,讲起湖城人民抗倭的事。
战火已经烧到湖城之边沿了,县丞陈一道父子也被倭寇杀死,噩耗传来,眼看芜湖这座远近闻名的商城将惨遭荼毒,无数生灵将被涂炭,商铺要关门,百姓想逃难,满城人心惶惶。这时,一个叫阮弼的人站出来了,他振臂高呼,号召青壮年人组织起来保卫家乡保卫乡邻。
认识他的,知道阮弼是芜湖首富,他不仅做染纸,还扩大到染布业,把零散的小作坊聚集起来,联合成立了浆染局。染色纸、染色布畅销半个中国。可是他是歙县岩寺镇人,既不是官吏,又不是军人,大可以回乡避难,何必担这份风险?
阮弼却说,他少年时代就来芜湖经商,产业俱在此地,不仅接来父母赡养,而且把赚来的产业一分为三,给两个弟弟各一份,为他们成家立业。所以,芜湖已经成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家族的命运也与此城休戚与共,绝无后退道理。长街商铺云集,市声若潮,不能毁于一旦。他当众发誓,不赶走倭寇绝不罢休。
不了解他的人,见他是年过半百的人,看起来文弱,说起来儒雅,可毕竟没有领过兵、打过仗,有什么能力抵御一路杀过来的外敌?听说那些倭寇能手接飞矢,几千明军死在他们刀下,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如何能打得过他们?
阮弼联络乡民,出了告示,说正是因为饱读诗书,知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商人不能只保自己家产,也有责任保护一方百姓,否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芜湖没有城墙,敌人一旦入境,谁敢说能保住身家性命?我们人多势众,未必不能战胜敌人。
他制定了周密的御敌计划,出钱购买武器,招募青壮男人,组织了一支几千人的保乡团。集结好队伍,拿出钱来杀猪宰羊,歃血盟誓。
他站在高处,斑白的胡须在风中飘拂,清癯的面目充满凛然大义,他说:“我们怕什么?倭寇是人,我们也是人,即便他们是气势汹汹的老虎,但远道而来,已是强弩之末,我们人多势众、地形熟悉,即使杀不了,也能把他们赶出去!”
他捐资抵抗倭寇的壮举,不仅让芜湖百姓感佩,更激励了在场的几千男儿,大家众志成城,排兵布阵,严防死守。倭寇杀来,见芜湖严阵以待,不敢贸然闯入,绕道而走,从太平府绕过去攻打南京去了。
听到这里,胡教授拍着巴掌叫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才是真英雄啊,保家卫国,功劳大耶。”
“是啊,”乔子琴点头道,“芜湖百姓欢欣鼓舞,地方官吏为他请功。朝廷得知一个商人竟然能挺身而出、保护人民,理当论功行赏。”
跟着,她说了下面的故事。
阮弼坚辞。他说:“我只是士农工商这四民之末的生意人,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何德何能受此大赏呢!”
阮弼领头抗拒倭寇,却不接受朝廷赏赐,只是关心芜湖的安危,趁此进言,说芜湖城池空散,应该筑起城墙,才能保障安全。官府盘算,那得花费多少钱财啊,没有采纳。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想到县丞父子的牺牲,都因为芜湖到南陵的道路崎险峻、交通不便,于是带头捐出重金,为此修路。芜湖商人见他为抵御倭寇见义勇为做出了榜样,于是纷纷解囊相助。终于,一条砖石铺砌的大道从芜湖通向南陵,两地官商百姓的往来也方便了许多。
事实证明,阮弼的担忧是有道理的。芜湖由于没有城墙,连官府也遭遇劫难。先是县衙金库七千缗铜钱被劫,万历二年(公元1574年),又被盗贼劫走五千八百缗铜钱,地方国库空虚,就是想筑城也无能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