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二爷只对骨灰盒鞠了一躬。少年后面跟着老铁,头戴黑色大礼帽,穿着黑色的长风衣,戴着墨镜,捧着一个骨灰盒,上面盖着一块用血迹写着“堂姐千古”的白布,汉子一凛,又对着后面人鞠了一躬,轻轻地说了声:“兄弟辛苦了。”
老铁一言不发,只是弯腰还礼。
二爷摊开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雷鸣打头,老铁第二,他走在第三位,走下轮船。发觉后面有人,朝后举起右手,竖起巴掌,霸气十足地说:“留步!”
“我们是送少爷回来的人。”江龙跟在后面,毫不畏缩地瞪了他一眼。
那汉子回头看看江龙,眼眸放射出灼灼光亮。虽在暗处,江龙却瞧得十分清楚,心里不由一沉,此人是个练家子。
“谢过了——”二爷低头,双手抱拳,转身离去。
“闲杂人员,一律暂停下船——”跟在他后面的随从,把持着下来的楼梯,板着脸说,“我们的人不上岸,所有人不得过来!”
于是,三个人走出趸船,走上跳板,刚刚踏上第一级台阶,就听“哇啦——”一声,石阶上最大的两支大唢呐吹响,宏亮凄厉,把所有人的心从胸腔里头提出来,提出来到喉咙口。
跟着几十只唢呐齐鸣,各吹出高、低两个八度音响,悲怆、苍凉、低沉、哀怨的旋律缭绕,吹奏出人亡而葬时的大出殡,婉转悲凉,如泣如诉,让两边肃立的人揪心裂肺,顿时嚎啕大哭,齐刷刷地跪下来。
高耸入云的台阶,每一级都不宽,他们只有单腿下跪,另一只支愣着,长歌当哭,其凄婉,其哀怨,余音震颤,令最刚强的汉子也五内悲催。
船上的孩子们虽然听不懂,但是只觉得调子悲伤,像有魔力揪住他们的心,禁不住想起他们死去的爹娘,齐声大哭,形成痛哭的合唱。
两个捧骨灰盒的人只是低头向上攀登,让人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只有少年的泪水一滴滴地滴到骨灰盒子上,洇染得那个“死”字更显示出浓郁的墨色,悲催着两边迎接遗物的人们,哭声震天动地。
一百多台阶总算登完了,钟雷鸣抬起头来,看见最上面是一条白色的条幅,血红的大字写着“魂归故里,气壮山河”,顿时鞭炮震天,炸碎的鞭炮屑漫天飘洒,纷飞如英。整个码头几千双眼睛都盯着他们,气氛肃穆萧杀。
唢呐调子也从低沉中突然高昂起来,又从大祭腔这样悲伤的调子转换了。老铁虽然低着头,但是仔细听了一下,不觉有些目瞪口呆,他分明听出了,这唢呐吹的竟然是京剧《李陵碑》的调子!
一阵阵乌里哇啦的唢呐声里,让人仿佛看见了杨业死战不退,碰死全节,也让他仿佛看到了川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英勇场面。人们听了这样的悲曲之后,也会化悲痛为力量,力争奋发有为的。
后面人全部站起来了,穿黑衣服的钟家人走在前面,满街人情不自禁地跟随着,浩浩荡荡的迎灵队伍,一直送到钟公馆,那里已经是白纱结球,帷幕低沉,
进了钟公馆,大厅走出来一个须发全白的老爷子,钟雷鸣捧着骨灰盒走进去,双手将骨灰盒捧得高高的,跪下来,叫了声爷爷就泣不成声。
钟老爷子精神有些萎靡,但他却一把把孙子拉了起来,喝道:“不准哭!你老子是英雄,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你哭什么!日后,你若能像你老子一样为国尽忠,也不枉我钟家忠烈满门!”
可是说着说着,竟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客厅正中,已经设好灵堂,一盏长明灯挂在当中,白色的孝帷拦住了半边屋子。前面一张长桌,箩筐大的白色花球悬在两边,钟天成英武的大照片摆放在供桌的当中,白烛高照,香烟缭绕。
三爷领着两人走过去,钟天成把骨灰盒放在供桌左边,老铁把盒子放在供桌的右边,再在下面的草蒲团上跪拜。
钟家女人也出来了,迎接英灵的黑衣人们陆续进来,跟着排班立定,有人主祭,有人陪祭,有人献帛,有人上香……
“你老子是英雄,你也要是条好汉,才不枉是咱们钟家的种!”钟老爷子拉起钟雷鸣,仰面冲着堂上堂下的人朗声说,“川人从未辜负中华,我娃死在战场上,钟家对得起列祖列宗!”
顿时堂上女眷们哭声一遍。这才有人引着送骨灰来的人进去歇息。
军统的势力不小,即使在宜昌这么拥挤的地方,詹姆斯和乔子琴安排得也不错。
本来他们可以住得很宽裕的,因为叫了江龙他们一大家子人来,把最大的房间让给人了,只剩下一间小房子,就让给乔子琴住了,两人说说话都没有空间。
离重庆越来越近,乔子琴对詹姆斯越来越冷淡,他有些想不通。枪伤完全好了,只是隐隐有些疼痛,并不妨碍他的动作行为,那么痛苦艰难的日子,两个人相处都很亲密,现在是和平环境了,更应该相亲相爱才是。
胡教授他们一大家子人虽然很友善,但当着他们,也不好意思和一个女人单独处在一个小房间里。他就去找民生公司的船员们住大宿舍,那里床铺很多人也很多,进进出出的,他夜晚没有睡好,天刚刚亮就起来,到外面去走走看看。
头天来,船长带着他们匆匆的也没有仔细打量,天亮以后,走到外面才发现,宜昌已经成了一座伤城——伤不起的城,所有的房舍不论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不管是机关还是学校,全部住满了人。
似乎,长江下游沿岸所有的人都赶到这里来了,不仅有军政两界要员及其部下与附属人员,还有无数的难民,还有无数的军人,住满了所有能住的地方。屋子里住不下,集聚在屋檐底、广场、街道、旷野……几乎都没有落脚的地方。
宜昌的东头,是他们唯一可以容身的家园,长江三峡就像一把大锁,锁住了大家回家的路,迈过了这道门槛他们才有活路,否则就要做亡国奴,或者成为南京几十万被杀戮的人。
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人多物多,也促使了这个小城的畸形发展。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衫,一个个匆匆从地上爬起,再匆匆地去找地方洗脸,找地方吃饭,再想办法去打听何时能买到船票?
詹姆斯在街边捡到几张旧报纸,翻看了一下,不出他所料:10月21号广州沦陷,25号武汉沦陷,日军沿长江一线开始向西南大举进攻,至此,中国国土精华尽失,彻底陷入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绝境。
决定中国命运的紧急时刻来到了,如果不被日寇灭亡,要重新振作起来,也就靠着长江天险了。而天险在西边,整个中华民族工业的精华、国家仅存的一点元气、全中国的兵工工业、航空工业、重工业、轻工业的生命还没有入门,完全囤积在天险的门口,进退不得。
他漫无目地走着,可惜手中没有照相机,不能把肩负着全国最重要任务的地方拍摄下来。
雾气刚刚散去,就听到哀怨凄恐的警报声,小城乱成一锅粥,人们漫无目地跑着,不知道哪里有防空洞,不知道怎么躲飞机的炸弹……
幸亏,还没有来得及躲藏,敌机只留丢下了几个炸弹,还大部分丢在江中,似乎只是恐吓人的。也可能,这里是弹丸之地,并不放在他们眼里,而是笔直地飞过了宜昌,再向南飞去,那边或者是长沙,或者是南昌,让人们又庆幸自己多活了一天。
詹姆斯不禁担忧,这么多的人和这么多的物资,不知道他们靠什么力量在运送,只要敌机把这里当主要目标,宜昌完了,半个中国也完了。
宜昌城很快恢复了平静。有需求就有供应,很快,街道两边摆满各种各样的小吃,各种各样的香味儿扑鼻而来。各种乞讨的人也来了,看见他西装革履的,像是很是有钱人的外国人模样,男男女女操纵着各色方言,向他伸出手来。
奇怪的是,乞讨的人中就是没有少年和儿童,而不像别的地方大多数是少年儿童。他很尴尬地发现自己腰无分文,乞讨的人仿佛不相信,依然跟随着他。他干脆把所有的口袋掏出来,西装上挂三个小布袋,裤子两侧也挂个小布袋,对自己的可笑浑然不觉。
西行路上,直接威胁他的是夺命,直接让他痛苦的是枪伤,饥饿是免不了的,可是为吃的操心从来不是他自己。
在南京自己身上还有钱,栖霞市的僧人帮助自己逃出来的时候,也带着鼓鼓的皮箱,扛着一个葡萄酒桶只是装晃子的,其实里面装的只是搜集来的日本屠杀南京人民的罪证。乘坐的船只遭到日机的轰炸,掉到江中的时候,他毅然舍弃了皮箱,抱住那只酒桶,不过,当时手腕上还有一只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