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劳驾,我只是个普通的医生,不是达官显贵,不敢惊动你们上面的大头子,只要给我们两张船票就行了。”
“两张船票那不容易吗?就怕在路上再出岔子,”零号看看大座钟,半开玩笑半戏谑道,“时间还早,离凌晨那班船还有几小时,我们陪着你和詹姆斯吃个饭,谨代表我和同仁们对你们二位表达歉意,没能尽职尽责保护你们,让你们受了那么多的苦……”
不知怎么的,她有几分忐忑:“别破费了吧,真能见到詹姆斯?”
“君子无戏言,请——”零号很绅士地弯腰,右手摊开,引她出门,上了汽车。
车灯雪亮,车速却缓慢,因为路况不好,时时有坑坑洼洼颠簸。穿过街区,多数没有路灯,但借助车灯,依然能看见好多处断壁残垣,没有屋顶的房子,像风烛残年老妪的牙床。
已经取消了宵禁,也见不到行人,一阵秋风,卷起一片片梧桐的树叶,枯黄而单薄,像是老人的手爪,竭力想抓住什么,却无声地落在地上,带来一片萧瑟……
车厢里很暖和,出门的时候,她又在阴丹士林蓝旗袍外罩了一间纯白的网衫,可还是有一种寒彻心脾的感觉,因为头脑里总是冒起《最后的晚餐》那副名画的场景。
七弯八拐,来到一个豪华的饭店门前。
车停了,车门打开,零号先下车,站在边上,还伸出右手,挡在车门的框上,生怕碰到她脑袋似的。
下车之后,他弯曲了胳膊,等待着她的胳膊勾过来,进出饭店的女人都是挽着男人胳膊肘的。乔子琴视而不见,根本不理睬他,头一扭,径直上了台阶。
正是晚宴结束的时候,看见金碧辉煌的大厅中,绅士淑女达官显贵蜂拥而出,像是庆祝抗战胜利了一般,乔子琴有几分恍惚:这难道是即将沦丧的武汉城吗?
那么苦难的经历是昨日的噩梦?还是今天的场景是一场美梦?
在那么些光鲜的人流中,她有几分自惭形秽,就像是人家散场她才入场一样不合时宜,脚步迟疑了一下,让一拨子人出门后才步入大厅。
一个站在大厅一侧的外国青年顿时跳入眼帘——这简直就是个西方美男子!
身材高大、个条挺拔,一头金黄的头发修饰得像波浪一般,穿一身米黄色的西装,白衬衫上打着鲜红的领带,让路过他的人无不侧目。
他的脸十分光洁,带着一点粉红色,蓝眼睛有几分孩子气的朦胧。鼻子微微带着鹰钩,耸立在棱角分明的脸庞中间,饱满的嘴唇半张半合,过分整齐的牙齿好像珍珠一般,五官显示出希腊人的立体感。
这人,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真的是他?
还在打量中,男子疾步走来,因为他始终望着大门,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乔子琴,穿着进城时他见过的阴丹士林旗袍,只是外面罩了一件白色的网衫,依然那么亭亭玉立,像是翠竹一样朴实典雅,尽显东方女性的优美。
“乔子琴——我的美人——你终于来了——”压抑的情感火山一样爆发,他一声大喊,引起了大厅人的轰动。
他不顾一切地奔过来,一把抱住乔子琴狂吻,嘴唇像雨点一样落在她的额上、脸上、最后落在嘴唇上,就像是燃烧着的拔火罐,紧紧罩住乔子琴柔嫩的唇。
那么久的耳鬓厮磨,那么久的分别,那么多的担心,这么激情的相见,都让乔子琴不能自持。可是,旁边镁光灯连续闪动,将她猛然惊醒:天啊,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能如此放浪形骸?
但是,边上军统邀来的记者,已经拍摄到珍贵的一幕。
翌日的大小报纸都会以醒目的标题头条重点刊登出来,有这些照片佐证,政治新闻带着绯色更吸引人:
《国军捣毁日特机关,成功解救美国记者》;
《异国情人相见喜不自禁》;
《西方俊男激情拥抱中国美人》;
《几千里患难之交,两情侣胜利相逢》
…………
乔子琴做梦也想不到,千年道行,毁于一旦。
见对方蓝盈盈的双眼流露着喜悦和坦白的神情,乔子琴有几分感动。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詹姆斯受的苦难,也终于为他获救感到欣喜,不忍心斥责他,只是挣扎出来,三分羞涩、三分责怪、四分惭愧地说:“你刮了胡子,我都认不出来你了。”
他蔚蓝的眼睛带着一丝挑逗的色彩,话里有话地说:“可见,我在乔小姐心目中还没有位子,而我不同了,哪怕你化成灰,我也认识你的……”
边上的人一起喝彩:“好真情的表白啊!”
她的脸通红,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是嚷嚷肚子饿了,吵着要吃饭。
侍者们早已等候多时,客人们都散席了这群人才来,敢怒不敢言。众星捧月般的中心人物是这个小姐,她说要进包厢了,谁敢不依?只是殷勤地把他们往里面请。
从来没见过这样奢华的吃饭地方,人数不多排场不小:天花板上挂着枝形吊灯,四周无数盏壁灯,脚下还有地灯,照得包厢雪洞一样,四周都亮闪闪的。
在大大小小的柜子当中是一张大圆桌,当中放置鲜花,鲜花的外围是一圈各色水果,水果外面是一盘又一盘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的外面是亮晶晶的银餐具、折叠成马蹄莲的粉红色餐巾、高脚酒杯……
人一走进去就感到一股氤氲的热气,花香、肉香、菜香、酒香,闻到味道人已经醉了。她仿佛置身在灯红酒绿的上海滩,这样的场景,比大学同学莫莉二十岁生日的时候还豪华,但那可是在国都,那可是在南京最大的饭店,她只是个配角,当时还像灰姑娘一样羞涩,现在自己却是主角,所有人都等着她入座。
其实,除了她与詹姆斯,只有零号与他的助手,一号和二号,如果换成路上同行的那几个人就好了。
零号首先举杯,祝今天圆满成功地端了一个日本人的特务据点。詹姆斯马上不合时宜地说:虽然赶走了一小部分人,但即将到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大部队……
“留给日本人的只是一座空城,我们是作为战略转移而走的。”一号马上为头子解难。举杯祝贺詹姆斯获救。
詹姆斯站起来说:“这要感谢你们,更要感谢千里护送我的那几个朋友,他们就像护送唐僧取经一样,送我来到武汉,可惜庆功宴上没有他们,只有乔小姐一个,我就敬你一杯吧。”
乔子琴举起杯子站起来,与他碰杯:“谢谢你,但我不能贪天之功为己有,付出最多的是陈明,我代替他喝了这酒吧。”
尽管她喝的是葡萄酒,但那暗劲也让她面若桃花,更显得高贵美丽了。
二号找了个理由,为詹姆斯与乔小姐重逢干杯,说希望能早日喝到他们的喜酒。
“喝多了吗?”乔子琴马上变了脸色,很不高兴地坐下来。
准备大吃一顿的,却是西餐。所有冠冕堂皇的东西都是陪衬,都是零号的陪衬。因为他比詹姆斯还要如鱼得水,用他才杀了陈明的手舞刀弄叉,将血淋淋的四分熟牛排切割送进嘴里,咀嚼得津津有味。
詹姆斯没看出她的脸色不对,依然侃侃而谈:“尽管我是西方人,但我也不吃四分熟的牛排,中国有句俗话,‘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只有成熟的水果才不苦涩,只有全熟的牛肉才有滋味,同样爱情也是如此……”
“吃菜喝酒,废话少说。”乔子琴很不礼貌地打断他的话,还用刀叉敲敲盘子。
船长看出她有些不痛快,赶紧打岔:“詹姆斯先生谈情说爱流畅得很呀!一点都不结巴了。”
见周围没有其他人,乔子琴正愁不知说什么好,趁此转移了目标:“在日本特务当众销毁了罪证之后,生理的或心理的巨大变化,都激发了他的身体能量,那以后,他再也不口吃了。”
提起旧事,船长有几分不满:“在路上的时候,那些证据不就让你们交给我们吗?否则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鸡飞蛋打鬼吹灯了。”
“都交给你们,我们也未必能进入武汉了……”詹姆斯话中有话地说。
零号才发现,那两人的心还在陈明身上,自己精心安排的晚宴在为人作嫁,没人领情,胜利的喜悦被冲淡了,拉下脸来:“无论如何,我们需要的东西没有了,我们的努力全是白费了吗。”
“并非如此!”乔子琴也沉着脸说,“起码,詹姆斯先生活着,他就是人证,他可以用亲眼目睹的文字回忆日寇的屠城罪行,同样有价值。”
詹姆斯对乔子琴另眼相看了,这个女子何时如此明智而刚烈了?看起来,并不仅仅是在路上放枪杀人那样只是外在的变化呀,不无感激地说:“是的,是的,我在山洞里就开始在写了,没有纸张笔墨,唯一一个小本子,又被大烟袋拿去了,只有写在被单上,可惜没有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