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房间空空荡荡的了,就像是从来没住过人一样。他打开自己的房间,没有人,还是原来他们两个走时那模样,给孩子做的小衣服还在桌子上,这个时候她能去哪里呢?
只有到她哥哥的小红楼里去。看见楼下的黑色小轿车,说明印子已经回来了。说不定在楼上和她哥哥说话哩。
没人问,没人阻拦,他径直走去,她哥哥在二楼,办公和住宿都在那里,第一个房间门虚掩着,他探头看了一下,两个男人在叽叽咕咕,说的日语他也不懂,别人也不睬他。
他就到当中那个房间去了,不知道伊藤先前在干什么?听到脚步,直起身了,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想起衣服上面还有血迹,他转过背去给他看:“受伤了,印子让我在镇上将息两天,她到哪去了?”
“你进来,我给你说——”
刚刚说到这里,就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就是刚才隔壁其中一个男人进来了,毕恭毕敬说了几句日语。
伊藤听了,站起身就出门去,到门口沉着脸用汉语说:“你在这里等我,院长叫我去,一会儿回来。”
说完,连同前面屋子里的两个男人,三人蹬蹬蹬下楼了,脚步似乎有点急躁。
江龙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伊藤跟那两男人已经走到竹林了,突然停下,回过头来,看见他在走廊上面,挥挥手,恶狠狠地让他回去。
他才没那么老实呢!进了屋子,从窗户看见人消失了,紧跟着出来,到最里面的房间看看,什么动静也没有,到隔壁看看,人也跑了。
跟着跑下楼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过去,楼下的第三个房间虚掩着,推开一看,里面睡着个人,是小野,直挺挺地躺着。没人照看,床边却有一个白色的架子,就像和詹姆斯吊的药水一样,透明的,黄黄的,人却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脑袋瓜里进水了吗?怎么头沉沉的?江龙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詹姆斯不见了,印子也找不到了,小野生病了,这三个人有没有关系?
印子好像说过的,到时候就知道了,她不但要证明我不是叛徒,也要证明她自己没有害中国人的意思,用什么证明呢?
她还说了什么?他敲着脑袋想。
啊,还说,让他自己换衣服,衣服在橱子顶底下那个包里,背上火辣辣的,衣服上都是血,已经给伊藤看过了,还是换一件干净的吧。
他又跑回小院子,进了房门,打开柜子,找出顶底下那个包,提出来,取出一件白布褂子,换了衣服,把钥匙往口袋里放,手指头接触到一张纸片,掏出来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字:“我要杀了他。”
这几个字他都认识,一个个字都像是铁锤砸在他胸口,顿时心惊肉跳。印子是回来杀小野的?没杀死,被她哥哥杀了?
怪不得让他自己换衣服哩,以后没人给自己洗衣了?我的印子啊……他禁不住想大哭一场,可是,四周格外静寂,显出几分诡异,怪不得大摇大摆进来都没有人阻拦我,伊藤张开口袋让我钻进来的……
不行,我得赶紧逃出去!他把换下的衣服甩了,把包背上,把干净的衣服穿在外面,不知道出门是不是那么容易?
刚离开衣柜,就听到院子外有脚步声传来,还是一大群人的脚步响声。
房门开着,要关门已经来不及,关着可能更引人注目……
“我们保护侨民,也保护你们医院,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正义的……所以你们应该协助我们……”是船长的声音,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啊,是我告诉夏勇,说詹姆斯住这里,一定是夏勇又告诉了他,他带人来解救詹姆斯了。
脚步声响传过来了,江龙赶紧钻进衣柜里,暗自庆幸,刚才自己怎么没人发现?原来医院人都在忙着接待军统大员呢!
跟着是伊藤低沉的声音:“长官,您都看见了,这小院子空空荡荡的,只住了一对夫妻,就西边的那个房间,人也不在家……”
他没进来,怎么知道人不在家?那他一定把印子怎么处理了。
“感谢你们,救治了一个美国记者,我们现在要护送他去找美国大使馆,实话告诉我们,他在哪里?”船长问。
“都是侨民,相互关照是应该的。”伊藤回答道,“院长早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有人送他来治病,我们免费给他做了手术,为了防止干扰,保证他的安全,当时就住在这个小院当中这一间,还给他特殊护理的……”
“然后呢?”
“昨天拆线,有人把他接走了。”
“什么人接走了?”
“一个年轻的女人,穿一身阴丹士林的蓝色旗袍,温文尔雅的样子,叫了一辆脚踏三轮车来,詹姆斯说是他的中国太太,两人就坐车走了。”
“没说到哪去?”
“那是他们的私生活,我们怎么打听?”
船长和伊藤的对话清清楚楚地传过来,其实都在说谎,两边人都掩藏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就冲着接詹姆斯来的,船长怎么可能感谢呢?伊藤还装成朝鲜侨民,真可笑,他那意思,詹姆斯被乔子琴接走了。他什么狗屁记性?我和他两个一起到寺庙里面去的,直接接詹姆斯到医院里来手术,什么时候有个中国太太了?
他暗示那女人是乔子琴呢,我来医院以前,才在武汉大学的宿舍区里见过,她什么时候接詹姆斯走的?
“边上住的什么人?”船长沉重的皮鞋踏步渐渐过来了。
伊藤也跟着走过来介绍:“医院的勤杂工,詹姆斯住在这里的时候,这两个人护理他的。”
几个人进门来了,猜也猜得出,正在房间里四处探望。
江龙大气也不敢出,他早已经躲进了衣柜里。
这里空间太小,他这样一个魁梧的人恨不得要使缩身法。好在衣服不多,他半蹲在一堆衣服上面,挂着的几件衣服是印子夏天的旗袍、冬天的大衣,扯来挡在自己面前,也不能遮挡住全身。
更要命的是,柜子门关不上,裂开一寸那么大的口子,也可能就是这点救了他。
开着衣柜的门,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才没人去拉得更大一点检查检查。
也可能,两边人都认为,现在就是发现江龙,对自己一方都没什么好处。
听到脚步声音远去直到消失,他们到别处检查去了。江龙才出来,一身大汗,心里像是被盐腌着,小院子里找不到詹姆斯,更坐实我是汉奸了!夏勇他们一定以为我先来一步给日本特务们通风报信了。
他的脑袋顿时肿胀,变得有笆斗大。趁他们都在找人,江龙这时候还是自由的,赶紧走人。想起来了,印子还说过,找不到她,就到太平间里找,难道印子已经死了?
院子门依然敞开着,那一群人不知找到哪去了。江龙直奔太平间,那里从来不上锁,两张停尸床上有人,白被单盖着,他逐一揭开看看,是死人,一个老头,一个中年男子,没有女尸,更没有印子。
他松了一口气。正要出去,又听到动静,突然想起,不论是躲在这里还是出去,都应该装成死者家属。
他从第三张床前揭开一张床单,撕成两条,一条扎在腰间,一条低低地扎在头上,盖住了浓黑的眉毛,垂下的布条头很长,一低头就遮住了半张脸。
刚打扮好,外面有人来了,好几个,还有拉空板车的,是来运尸体的。自己算哪一具尸体的亲属呢?弄错了可就露馅了。
眼看他们进屋来了,一群农村人打扮的模样。情急之间,江龙赶紧趴在空床上,像是悲痛过度一般,肩膀还一耸一耸地抽搐。
来人大声嚎哭着,搬运的是最里面那具中年男尸。将那具男尸搬上板车,拖着往外走去,像是要拖回乡村里埋葬。要出去这是好机会,江龙低着脑袋,跟在他们后面,衣袖擦着泪水,似乎掩面而泣的模样,就这样混出了医院。
运尸体的队伍也没在意后面多了一个人,也可能以为是死者身前的好友,都只顾着悲伤,也没人问他,一直走到江边,到没人的地方,江龙扯下布条,重新包扎了一下。全部捆在脑袋上,盘起一圈,像是一个粗大的布箍子。四川的船工下江来都这副模样,他们说怕风,这样扎着脑壳不疼。
他扎得低,遮住了眉毛,始终耷拉着脑袋,低眉顺眼地上了过江轮船。他要到汉口去,暂时避开武昌,因为这里到处是他的敌人,自己人也把他当敌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不能走远了,山不转水转,说不定还能遇见自己想见的人。
最想见的当然是妻子。印子还在,起码没死,说不定被她哥哥关起来了,要不然派到别的地方去了。她只要一回到家里,看见摔在地上的血衣,看见自己把衣服包背走了,就知道他回来过,现在躲走了。
他还想见陈明,游击队长是个聪明机智的人,他尽管甩过我,但也说让我跟他打鬼子的。但他一定会帮我分析判断,还我一个清白。
现在自己这副打扮,只是千千万万下长江到武汉帮工的一个。谁也认不出来自己了,而他只要认出谁,上前去,就能让人发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