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小说,开首是叙述孔子周游列国,官运很不亨通,不惟枉送盘费,并且遇着匡人桓魋,几乎性命不保。一般老腐败,如长沮、桀溺、荷蒉、微生亩诸人,还对他冷嘲热骂。心想:“做官一事,与我无缘,不如回家休息,消遣余年。”于是收拾行李,回到山东曲阜原籍去了。哪知回到家来,满目凄凉,儿子伯鱼死了,媳妇改嫁了,丢下小孙儿,乳名“汲娃子”,时时寻娘觅乳,哭得他老人家心肝俱碎。孔大先生孟皮,年纪已老,兼有脚疾,不惟不能挣钱养家,还要消耗些医药费。兼之侄女儿,许嫁南宫适,自己的女儿,许嫁公冶长,一切妆奁,也得他去设法,试想如何担负得起呢?他虽做过中都县知事,无如读书人初次做官,不懂弄钱的方法。后来升任鲁司寇,政费无着,只靠卖些状纸费,来维持伙食。所以他回到家来,真是宦囊如洗,两手空空。他老人家偌大年纪,按常理论,已经是“非肉不饱、非帛不暖”;而今说不得了,只有吃些蔬食菜羹,聊以充饥;茶叶买不起,茶炉烧不起,口渴了,只有喝点白水:这就是读书人的下场!
好在他是“时中之圣”,惯会看风使帆,忽听朝廷施行新政,兴设学堂,许多人都是办学兴家的,他于是买本钦定章程一看,恍然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接着就照章立案,设立一个“孔氏私立学校”,招生广告贴出来,内有规则若干条,最末一条说:“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这是缴了费,就可入校听讲,并不受入学试验,鲁国一般青年听了,不胜惊喜道:“他老先生也要办学校了,他曾周游列国,与列国之君,都有交情,鲁君与季康子诸人,也常来请教,若是在他的学校中毕了业,向他求封荐书,还愁没得事干吗?”于是争先恐后,前来报名,陆陆续续报了三千多人,孔子自然是来者不拒,全行收容。照例应该延聘教员,分科讲授。孔子心想:而今教员难聘,第一怕他谋篡校长的位置,第二薪水一项也难得讲,不如即照学界通例,任用私人吧。于是把自己的旧学生,全行位置下去,凭各人的专长,担任应授的科目,而孔氏私立学校便正式开学了。
自开学之日起,直至学校办倒止,学校的行政,课程的讲授,无不笑话百出;校长与教员,教员与教员,学生与师长,学生与学生,直同一出大闹剧。现在学校中的怪状,孔氏学校,也无一不有。其中的材料,纯是取自《论语》。作者系采用八股文中“截搭题”的手法,任意拉扯,任意传会,字义讹串也不管,时代错误也不管,可谓极尽梯突滑稽之能事。现在且把学校将要倒闭的几段照写下来,以见一斑:
孔子创办学校之初,学科的分配:修身是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语言是宰我、子贡;法制经济是冉有、子路;国文是子游、子夏;格致是曾子;数学是冉有兼任;体操是子路兼任;历史音乐,是孔子自任。后来各科教员,死的死,走的走。好在孔子这个校长,是万能校长,教员一缺,就由校长代授。如今除语言一科外,其余各科,尽是孔子兼授,校中只剩半个教员。怎么教员会有半个呢?全校教员,只有宰我一人,他每日昼寝,到了上课时间,还要校长到寝室去喊他起来。每点钟至多不过讲三十分,就下堂睡觉,故名之曰“半个教员”。校中学课,既不认真,自然也就松懈起来。学生终日美酒佳肴,猜拳行令,而对校长,感情甚好,“有酒食,先生馔”。随时邀请孔子,孔子也很客气,“有盛馔,必变色而坐”。师徒之间,相忘无形。不时又邀孔子下棋打牌,初时还是学生来约校长,久之,孔子觉得有趣,每日早膳后,就向学生说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吃饱了饭,莫得事干,这个日子,真难得过!“不有博弈者乎?”未必你们箱箧中,围棋象棋,麻将扑克,都没得吗?“为之”,拿出来玩一下,“犹贤乎已”,总比闲着莫事要好些。像这样干下去,校中自然相安无事,不料校外訾议蜂起,甚且还有编些歌谣骂他们的。……
孔子当初本是专心办学,不讲甚么主义,他对于各种学科,无一不通,惟经济一门,缺少研究,才聘曾子讲授,他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的人,曾子授课,他不时也去听讲。有天曾子在黑板上写道:“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因用教鞭指着说道:“严者,侯官严复也,他译了一部《原富》,名满海内,全国学人,目有视,视严复,手有指,指严复,直算经济学泰斗!”孔子听了心中想道:严复精研经济学,译了一部《原富》,我曾当高等法院院长(鲁司寇),深通法制,何妨专讲宪法,著书问世?因此著了一部宪法书,名曰《原宪》,又恐读者不了解,复著宪法问答若干条,所以孔氏丛书中,至今还载有:宪问第十四,凡四十七章。孔子生平第一个知己,是季康子,彼此相遇,即说道:“东海有圣人,西海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南海北海,莫不皆然。”于是孔子称孔圣人,季康子就称康圣人。孔圣人称孔北海,康圣人称康南海。孔圣人饭蔬饮水,三月不知肉味;康圣人更进一步,终身不茹荤,像一个吃长素的和尚,一般人又呼之为“康长素”。孔子问礼于老子,老子专讲无为;康圣人极力反对,专讲有为,因此自名曰康有为。有天孔子同季康子谈及国事,康诰曰:“做新民。”康圣人告诉他,不如办一个“新民报”,因此就开一个报馆,名曰《新民丛报》,鼓吹君主立宪,就成为立宪党的中坚分子,此第一变也。
其时孙中山先生,正讲革命,孔子听见,便骂道:“天之将丧斯文也!”这个孙文,无父无君,是该遭天谴的!就著了一部《春秋》,讲明君臣大义,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及至孙中山先生革命成功,他知道:革命是应时势之需要的,就改著一部《易经》,说道:“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武字影射“文”字,《诗经》上有“于赫汤孙”之语,故用汤字影射“孙”字,即是说:“孙文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这种影射法,是老人家读《儿女英雄传》,见用“纪献唐”三字,影射“年羹尧”三字,模仿他的笔意,才有这种妙文。因此他又自称孙文信徒,常常借着孙文的招牌,到处会朋友,故曾子修孔子年谱,大书曰:“君子以文会友。”所以孔子又成为革命党的中坚分子,此第二变也。
够了,够了,我不照原文引下去了。孔氏学校如此胡闹,也离“关门大吉”不远了。
此外,他还想写一篇小说,题目是《孔告大战》,可是并未完成。我所见的,仅是全篇的第一回,材料是取自《论语》及《孟子》,仍是一味地胡扯乱道,看不出什么寓意。但据他说,当年的八股文——尤其是八股能手,就是用的这等伎俩。那么,这篇小说,也可以说是讽刺八股文及惯好附会的文章作者了。“孔告大战”,是这样引起的:
记得清朝末年,重庆《广益丛报》,载有一篇《瞽瞍控舜的呈文》,历数舜的十大罪状,俱是证据确凿,有书可考。事隔多年,只约略记得点影子。说舜串通四岳,窃夺帝尧之位,这种大罪,是无待言的。最妙的,是说:“舜欺我年老,将我的眼珠子挖去,嵌入他的眼中,所以我成了瞎子,他成了双目重瞳,大罪一。娥皇女英,是舜的祖姑,有族谱可考,他霸占为妻,大罪二。尧之时,天下共是十二州,故尧典曰:肇十有二州。舜使益掌火,烧灭了三州,故禹贡上只有九州,大罪三。……”全文妙趣横生,可惜记不清楚了。其时,某报还做了一篇小说,说唐三藏偕同徒弟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往外国留学,如何如何。又有人做一篇小说,说孟子往东天取经,途中遇着告子,手执“杞柳”,口吐“湍水”,孟子杀他不过,求救于曾子;曾子手执“慎终锤”,身骑“民德龟”(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也战告子不过,求救于孔子;孔子手执“伤人壶”,身骑“不问马”(伤人乎,不问马),也被告子杀得大败。忽然半空中飞来一人,身骑“犹病猪”,大呼道:“我乃姓尧名舜是也!”(尧舜其犹病猪)遂将告子降伏。我想:孔子是我国的大教主,岂能轻易战败?当日必有一番恶战,乃补做这篇《孔告大战》,特笔录出来,借博一粲。
小说的正文,系从孔子接得曾子的告急文书开始,于是连忙点集三千人马,七十二员大将,浩浩荡荡,杀奔告子大营而来。告子听得孔家人马到了,立即引兵应战,双方使用的武器、车马和披挂穿戴,以及战事上的种种名词,都是截取《论语》、《孟子》的成语,而作谐音的应用。今写出战事紧张时的一段来看:
孔子大怒,忙在身旁取出一道灵符,名曰:“伤人符。”向空中一展,大呼道:“六丁六甲何在?”只见半空飞来一人,身骑“不问马”,大呼道:“我乃厩焚子是也。”(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只见厩焚子,驱着火龙、火马、火鸦、火鼠向告子大营,放火烧来,告子见了,连忙口吐湍水(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将火扑灭。只见那湍水流出来,滔滔不已,霎时之间,“可使过颡”、“可使在山”,将孔家人马,淹困水中。孔子见了,说道:“不要紧,待为师念动避水真言,颜渊你可领着人马,从水中钻出。”于是孔子口中,念念有词:“呀呀呸!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颜渊正埋头一钻,被告子看见,大声道:“往哪里走!”用手一指,那水忽然变成铜墙铁壁一般。砰的一声,颜渊跌在地下,抬头一看,那水已有千百丈高,颜渊喟然叹曰:“这水呀!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吾其死矣!”孔子到了此时,也无计可施。子路正负伤卧在地下,大声叫道:“我有冯河的本领,无奈身受重伤,不能为力。夫子!你有乘桴浮海的法术,何不拿出来行使呢?”一言把孔子提醒,乃率领众弟子,浮出水面而走,又命冉有、子贡断后。告子领着人马从后赶来,冉有、子贡举起大刀,做着要砍下的姿势,连做两遍;告子见了惶然大恐,乃抱头鼠窜而逃。众家弟兄见了,莫名其妙,围着冉有、子贡问道:“师兄,我们尼山学道,一十八般武艺,件件学全,从未见这种杀法,你们究从何处学来?”二人笑道:“此在兵法中,特诸君不悟耳!兵法不云乎:冉有、子贡,侃侃如也。”闲话休提,孔子回到营中,见人马折去大半,十分悲伤。……传下将令,叫宰予前来吩咐道:“全营将士,疲困已极,今夜应该让他们好好安息,明日再行大战。最可虑的是告子趁夜劫营。你是白天睡了觉的(宰予昼寝),今即派你巡夜去吧。”孔子吩咐已毕,就低下头“曲肱而枕之”,呼呼睡去。
厚黑教主的生性,本是很朴讷的,幼时不言不语,呆头呆脑,对于同学也是以谦让为本。所以他的父亲呼他为“迂夫子”,同学之间,就称他为“老好人”。自从他在私塾中受了建侯老师好开玩笑的影响,他才慢慢地诙谐起来。最初,还只是开玩笑的性质,继而于开玩笑中带有讽刺,终则嬉笑怒骂一发而不可遏止了。他这种作风,不但表现在语言文字之中,就是他自己的行动也往往充满了这种气氛。
他幼年时,本是终日不离药罐的。除了哮喘症外,四肢也不甚灵动,有时穿衣服都要人帮忙,登楼不能上梯,大便不能蹲下。每次洗澡,母亲见他瘦骨如柴,就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当他在炳文书院读书时,同学们都说他活不长久。雷铁崖、雷民心弟兄,就主张活祭他。但他却并不悲观,仍是悠游自得。他因为乡间庸医替他治不好病,就想自行研究医书,自行治疗。于是买了些陈修园、徐灵胎、喻嘉言诸人的医书来看,哪知越看越不懂。心想:“我这样地用心研究,都弄不清楚;世上的医生,连字都认不得好多,怎么能读过医书?我之不为庸医杀死,真是万幸!”于是废然思返,把医书丢了,自然不再吃药,而身体反慢慢健壮起来。从此以后,得了病照例不吃药。他的主张是宁死于病,不死于药。中间只有一次几乎破例:他在高等学堂时,腿上生一疮,好像是疔疮,学堂内种有菊花,他把菊花叶嚼来贴敷。同学陆逵九懂得医学,见他面有病容,就叫他伸出舌头来看,惊道:“你的舌苔都黑了,还不赶紧医治?”说得他毛骨悚然,就请为他开方。他在校是向不请假的,这时也只得请假调养。在寝室睡了一会,心想:“我哪里会有病?何致舌苔会黑?”于是恍然大悟,寻着陆逵九说道:“我除了腿上生疮以外,自觉毫无病状,我的舌苔发黑,是不是因为嚼菊花叶的缘故?”陆逵九叫他伸舌一看,连说:“不错!不错!”二人相视而笑,但并非莫逆于心。这是他用行动来讽刺国医的。
四川讲静功的派别甚多,如同善社、如刘门、如关龙派、如吴谯子派等,他都曾拜门称弟子。其中有讲静功的一书,名为《乐育堂语录》,是丰城黄元吉来川讲道时所著,各派讲静功的人都奉为天书,自然他也仔细地拜读过。他初以为讲静功总比服药好得多;但他试验的结果如何呢?据他说,从未坐过三十分钟之久,越想静坐,心思越乱,强自镇静,则如受苦刑。哪一派的方法他都试验过;哪一派的方法,他都试验无效。这是他用行动来讽刺静功的。
他学国医不成,学静功不成,于是又想练拳术。他先学拳术家的气功,继而又学太极拳。他于二者所得的经验:气功一门,他认为无非装模作样,是违反自然的动作。太极拳一门,动作不甚激烈,似乎比较相宜;但他只学习不久就弃去了,因为其中仍有一定的规律,他是不耐拘束的。最后他自己发明了一种拳术,名之曰“无极拳”。据说,他是把气功和太极拳融合为一,随意动作,师其意而不泥其迹,略略掺入些黄帝内视法、天隐子存想法,并会通庄子所说“真人之息以踵”的道理,而成此拳法。他说这种拳法,睡时、坐时、读书作文时、与人谈话时均可行之。他说将来如把这种拳术传出来,不但为厚黑教主,并可称为无极祖师。及至我们会面时,我问他无极拳的详情,他笑着说:“既名无极拳,还有什么说的呢?无非是恍兮惚兮,玄之又玄而已。”他这段学拳的历史,不知又是讽刺自己的无恒呢?还是讽刺堂堂的国术呢?
他既是如乌鸦般地叫来叫去,如猫头鹰般地且叫且笑,哪能不令人生厌、令人痛恨?所以关心世道的人士,深怕他的学说流传开来,毒害社会,著文批斥他的也有,在大庭广众之中痛骂他的也有。我还记得五年前有个天主教的某主教,就在公开讲演时痛骂他过。我把这事告诉了他,他立时出马应战,曾写了这样标题的一封战书:《厚黑教主某答天主教主教某书》。全文情节已记不清了,无非是狠毒的讽刺。只记得开首有这样的话:“我是厚黑教的教主,你是天主教的主教,主教比教主是低一级的,你们天主教既然最重阶级,你竟敢以主教的身份,批评我教主的学说,你也未免太不自量了!”云云。当时他想送登报章,经我一再劝阻,他才把战表撤回。近年有位沈武先生,著有《厚黑学批判》一书,对于“厚黑学”予以无情的痛击,可惜教主已看不见了,孰是孰非,只好让第三者去公断吧。
教主辞世,已三年有半了,他的墓木想已拱把了,孤魂野处,谁可同调?遥意月暮鸦飞,夜半鸮啼,不知足以供慰安否?我今赓唱前歌,用吊厚黑之灵:
咕咕喵,
咕咕喵,
哈哈哈哈……